【在线阅读】小说月报·原创版2020年第5期
荒漠里有一条鱼(下)
赵本夫
第五章
浩大的芦荡中有一座孤岛。
严格来说,这是一座山丘,也是这片荒原上唯一的一座山。称它为山,又实在太小了,方圆不过三百丈,最高处叫华峰,也仅有十数丈高,其余都平坦如砥。这座山名叫栖山,意思就是它隐栖在这片大平原上,不显山不露水。
但正是这座小小的栖山,在历次黄河决口中,起着中流砥柱的作用。滔滔黄河水决堤后,在其他地方可以横冲直撞,毁灭所有的村庄,毫无阻挡地恣意横流。但到栖山这里,却被迎头撞得粉碎,只好绕山而行,在栖山周围形成凶猛的旋流,山脚的土层会被搅成泥浆随之流失。久而久之,栖山周围就成了低洼地,最终成为一片浩大的水泊沼泽。
老八决定把家安在栖山上。
这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如果有人进入这片荒原,就能很快发现。
他希望有更多的人进来。
当然包括他的儿子。
十几个儿子,总会有人能在那场洪水中逃生。
对此,他从未失去过信心。
这也是多年来,他仍在荒原一直寻找的动因。
把家安在栖山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安全。
这荒原上有土狼,还有野狗、狐狸等别的动物。
进入荒原后,枣儿常会惊恐不安。她很怕那些动物。老八把家安在栖山上,周围又全是沼泽水泊,那些动物进不来,就安全多了。
所谓家,就是一座庵棚,用芦苇搭建的,足够宽敞。
此外,他还搭建了一个很大的牛棚,供大黑牛和另三头母牛歇息。但大黑牛已经不习惯住牛棚,时常带着三头母牛栖息在沼泽水泊外的干燥沙滩上。它们在沙滩更自由,可以随处晃荡吃草。看起来,三头母牛情绪很好,这么无边无际的荒漠,让它们觉得新鲜而舒心。大黑牛带着它们到处走动的时候,几乎是在炫耀,仿佛这是它的领地。但大黑牛没有忘记它的任务。在老八把一切都收拾停当后,下一步就是耕翻土地了。每天一大早,只要老八站在山上往远处吆喝几声,大黑牛就会带着三头母牛,经过一片沼泽泥地进入栖山,拉上拖车犁耙,然后再出沼泽,到荒原上耕耙土地。可是从春到夏,两季播种,竟是颗粒无收!一是土地太过干旱少雨,二是风沙肆虐,三是小鸟啄食种子,竟是一粒不剩。那些鸟早就预谋好了,一定要阻止人类对荒原的侵占。耕种过的土地,几场大风就恢复了原来的面貌。别说老八,连大黑牛都有点灰心丧气了。
唯一让老八高兴的事,是枣儿和几头母牛都有了身孕。
枣儿已经怀孕六个多月,这让枣儿万分惊喜!多年的屈辱终于洗刷,自己终于可以做母亲了。可随着月份越来越大,她的担心也多起来。她十分担心在这荒原上能否让孩子顺利生下来,生下来又如何养活。其实,连她自己也觉得无法生活下去。来到荒原后,在经历过最初的放松和新奇之后,生活的清苦和寂寞已让她无法忍受。
枣儿终于向老八提出,她要离开荒原,重回界首镇。
老八早已看出枣儿心神不宁。让一个女人在这里生活确实太难了。
他没有强留她,让大黑牛拉着拖车,一块把枣儿送回界首镇去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枣儿重回界首镇,竟受到女王般的欢迎。
一切都是因为她的肚子。
她的隆起得十分庞大的肚子,惊动了全镇人来看热闹。听说枣儿怀孕才六个月,居然有这么大的肚子,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大家纷纷猜测,肯定是双胞胎!过去骂她是不会下蛋的鸡,看来是错了,根本就是原先的男人不行。大家在赞叹枣儿的同时,都把目光投向老八,这个强壮的独臂汉子简直就是一头公牛,和他的大黑牛一样雄健,枣儿怀着的说不定就是一个牛犊子!
老八心里说,这值什么?
大黑牛冲他挤挤眼。两人都很得意。
老八趁着这趟重回界首,又和大黑牛一起干了十几天力气活,挣下一笔钱,又买了一些必需品,就重回荒原了。
三个多月后,枣儿顺利生了。更让人吃惊的是,不是双胞胎,而是一夜生下四个儿子!枣儿差点死掉,好在最后母子平安。这一下不仅轰动界首镇,而且传遍了周围各乡,还在一波波往外传。这让枣儿获得极大的满足。其实,这也是她当初坚持重回界首镇的一个潜在原因,只是,她没有说出来。她要用事实回击那些骂过她的人,为自己争一口气。
现在,她做到了。
更让枣儿想不到的是,界首镇周边四个县的县令都被惊动了,全都派人为她送来钱粮米面,以示慰问。凤城县令还亲自登门道贺,自然也带来不菲的礼物。一次生四个儿子,这是从未听说过的事。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件大吉大利的喜事,当然要来沾沾光。
曾经的弃妇枣儿,一夜之间成了界首镇最受尊敬的女人。
老八和大黑牛还在耕作,但他们已不抱什么希望。
现在他们知道了,这样干旱的荒漠,这样肆虐的风沙,什么庄稼也种不了。
但老八和大黑牛都没有说破。
他们都在小心维护着当初的诺言。再说,他们有人,有牛,有犁耙,不耕作又能干什么呢?唯一不同的是,老八不再播撒种子。撒下种子也不会发芽,只会让鸟儿吃光。
现在,他们只是装作还在耕作的样子。
天空高远而空旷。
一头大黑牛拉着一弯铁犁,在荒滩上慢慢行走。
一个独臂汉子扶犁跟随,也是无精打采。
铁犁入地并不深。独臂汉子已经完全掌握了犁地的技巧,可深可浅。还犁那么深干什么呢?反正都是干土、干沙,只能让大黑牛白费力气。大黑牛当然感觉得到,老八哥在心疼它呢。他与它每天都这么相伴着,与其说在犁地,不如说在消磨时光。
人和牛都悠悠地走。
通常,都沉默着。
但这一天,老八突然唱起来,时而像呻吟,时而像哭泣,时而像号叫:
大河来了,大河来了,
不知你从哪里来!
大河来了,大河来了,
不知流了多少年!
大河走了,大河走了,
不知你到哪里去!
大河走了,大河走了,
不知如今在哪里!
唔嗨嗨嗨嗨嗨!呜呜呜呜呜!
唱着唱着,老八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大黑牛愣了一下,没有停下脚步。
它不知道怎么安慰老八哥,但它明白了一件事:他不属于这片荒原。他仍在想念他的黄河,尽管黄河已经走了,尽管黄河水吞没了他的老婆孩子。那是祖祖辈辈留在血液里的记忆。离开黄河,他就没有了魂魄。
日子一如往常。
每天清晨,老八和大黑牛还是照样出工。
犁耙安放在一架拖车上。拖车是方形的,上头有木架子,用来安放犁耙。下头没有轮子,而是两边两根光滑的方木,方木两端略往上翘,拖行时就少了很多阻力。行走在沼泽泥地上,就像轻舟一样滑行。
从栖山脚下到水泊外,中间要经过一条沼泽泥路,这条泥路尽管难走,却是唯一的一条路。这条泥路的两边都是芦苇和水泊,里头藏着亿万只蚊虻。老八和大黑牛从旁边经过时,哪怕碰到一根芦苇,潜藏的成千上万只蚊虻就会飞出来发起攻击,密密麻麻,旋风样缠绕在老八和大黑牛身上,叮咬吸血。它们好像是这条泥路的保护者,谁敢践踏这条路,它们就会疯狂攻击,直到你落荒而逃。开始时,老八和大黑牛会暴跳挥赶,但根本没用,时间久了,就只好任其叮咬,只是加快脚步,冲过这条泥路去。
老八曾想过离开栖山,到平坦的沙滩上搭建茅棚。这里不仅蚊虻太多,而且地势高,容易招风。他的庵棚一次次被狂风连根拔起,卷向空中。但他终于没走。因为他迷上了这片几千亩的水泊。黄河走了,可这一片浩大的水泊却是黄河水的残存!那么大一条日夜奔流的大河,只剩下这一片水了。它不仅一次次勾起老八对黄河的记忆,还让他觉得十分亲切和神秘。站在栖山上,可以看到这片水荡总在雾气中摇摇晃晃。这种摇晃的感觉再熟悉不过,就像当初他的船行走在黄河里。更奇怪的是,水泊上面的雾气从来没有消散过,即使天上有太阳,水泊上依然水雾蒸腾。那时,芦苇、蒲草、水泊、鸟儿全看不清了,只有水雾一团团一簇簇一缕缕在翻滚缠绕,且不时现出鳞鳞金光,似虹非虹,一时有形,一时无形,变幻莫测,就像有一个强大的生命隐现其间,吞云吐雾,正经历着巨大的痛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在扭动挣扎,一直想挣脱什么,却总是无法挣脱。那一团团水雾也有停歇的时候,但它不会消散,只是浓浓地悬浮在水荡上空,好像遮蔽着什么,隐藏着什么,保护着什么,仿佛这水荡里藏着一个惊天秘密。但过不多久,团团水雾又动荡起来,仍旧是翻腾缠绕,好似那个强大的生命在歇息一阵后,重又开始挣扎。
老八时常站在栖山上,久久看着翻滚的水雾,感受到的不仅有依恋,还有恐惧和痛苦,就像当初黄河给他的感受是一样的。
他越来越坚定地相信,在这片浩大的水荡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可是,这里会藏着什么呢?
他只是觉得,自己漂泊多年,最后无意间来到这个地方,一定在冥冥中肩负着某种使命。也许就是为了让自己揭开这水荡的秘密?
我不能离开!
狂风吹散他的庵棚,蚊虻咬得他血脓斑斑,但他不走。
独臂汉子站在栖山光秃秃的岩石上,面对狂风蚊虻,每每发出野狼似的长号:
“我——不——走——!”
“我——不——走——!”
“我——不——走——!”
…………
老八长发如草,满脸胡须。衣服已经烂成碎片,随风而去。他干脆赤身裸体,又丑又脏的生殖器吊在大腿间,晃来荡去。日月昭昭,高天朗朗,他一点不觉得害羞。这里早已回归原始,他失去了从文明社会带来的那块遮羞布,风雨雷电酷暑寒冬蚊虻叮咬为他再造了一张鳞甲一样的皮。这张皮已经不像人皮,但能抵御一切侵袭。没有什么人来嘲笑他指责他,也没有什么人来约束他。枣儿已经一去不返,他重又成为孤家寡人。他从界首镇带来的吃的穿的早就没有了。他懒得再去采购什么。他的皮已能抵御任何严寒酷暑蚊虻叮咬,不需要再穿什么衣服。至于吃的,水荡里有无数鱼虾,一点都不用发愁。他有一副强健的筋骨,却有一颗破碎的心。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深藏着无法确定的怨恨和无法确定的恋情。折磨他的,不是狂风沙石,不是蚊虻泥淖。那实在算不得什么。任何恶劣的环境都不能和那场毁灭性的灾难相比。真正折磨他的,只是无尽的回忆。当年波涛汹涌的大河,在大河中驾船捕鱼的冒险生涯,他的妻子,他的二十一个孩子,日夜在他脑海中闪现。可这一切都像梦一样消失了。黄河走了,把一切都带走了,连同他的一条左臂。
但他不甘心。
他要守住这片浩大的水泊,因为这里有黄河的残存的水。
他要等待。
等待一些熟悉的面孔重新出现。
那是一种十分渺茫而执着的等待。
他相信,还会有人活下来,活着就会回来。
他曾向大黑牛表现出豁达淡忘的样子,那只是欺骗自己。
他怎么能忘掉他们,他的贤惠的妻子,他的一群鲜活的儿女!
螃蟹在工地上仅干了一个星期,就受不住了。
×他王孙,河工上的活恁累!
这条河叫无名河,是蓝水河的支流,全长二百多里,一直通到界首镇。蓝水河很古,从远古一直在这里流淌,比黄河在这里流淌的时间长得多。黄河老是要改道,仅在这一带流了八百多年,终于又改道走了。蓝水河没那么大脾气,一直默默地流淌在这里。每次黄河决口,洪水都会霸气地横漫蓝水河,呼啸而过。但滔滔洪水过后,蓝水河像是扎个猛子,胡噜一下脸,又从地平线上冒出来。在蓝水河看来,黄河只是客水,蓝水河才是土著。自从盘古开天地,它就在这里,亿万年了。
黄河走了。
蓝水河还是蓝水河。
河水干净澄澈,蓝天落进河里,河水就蓝莹莹的。
无名河更小,它从蓝水河逸出来,弯弯曲曲,水流不大,但它从未断流。它是两岸百姓最靠得住的救命水。
政府要把无名河挖得宽一些,让水流得更畅。
但工程量很大。二百多里河道上全是民工,据说有八十万人,是四个县动员来的。
螃蟹放眼一望,真是吓坏了。他从未见过这么多人,真像蚂蚁搬家。
车子平架在河底,四把铁锨围着装土。一锨下去,像切豆腐,端起来方方正正一大块,足有几十斤。锨把忽闪忽闪的,要坠断,一翻手腕,扔进车厢,车子便猛地一颤。车厢装平槽了,再往上垛,一块一块垛成小山,这车土就有两千斤。一人架把,两人拉梢,后头四个人推。五丈高的斜坡,抬眼看准车辙,往手心吐一口唾沫,喊一声:“走!”其余人应一声:“嗨!”一同发力,车子便开始往上爬。七个人踩住一个点,一步一点头,一步蹬一个坑:“吭哧!吭哧!嘣!”拉梢的绳子断了,一下扑倒地上,啃了一嘴泥。车子少了一份拉力,瞬间抖了一下,就要往下滑。众人呐喊一声,慌忙顶住车子。这么重的车子滑下去,会砸死人的。螃蟹赶紧爬起来,匆匆接上绳子,更加用力往上拉,绳子勒在肩上,火辣辣疼得钻心。车子刚上坡,螃蟹就被人踹一脚:“废物!”这一脚很重,半天爬不起来。
螃蟹觉得很丢人,趴在地上转头看看,发现好多人都在看他,包括那个叫长腿的少年。长腿冲他勾勾手指,一副嘲笑和幸灾乐祸的神态。螃蟹懒得理他,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他不能当孬种,起码表面上不能认输。他已经看出来,在这个挖河的工地上,人和人比的就是力气,人像打了鸡血,都在拼命干。姜营长说了,完工后会评劳模,会戴大红花,还会发毛巾、脸盆和搪瓷缸子。这些东西本也不值什么,但那是脸面。
螃蟹并没有当孬种,他就是太用力才把绳子拉断的。
整条河道人声嘈杂,这里喊一阵号子,那里喊一阵号子。特别是在有女人的地方,似乎情绪更高。
一匹黑马拉一驾小土山样的车子,仰起头往坡上爬,一走一蹿。赶马人拿一根棍子,在马身上猛抽,同时大声吼喝:“驾!驾!驾!”黑马身上直冒热汗。螃蟹看得心惊肉跳,这人也太不心疼马了。正这么想着时,只见姜营长冲过来,弯下腰帮着推车,黑马顿时觉得轻松不少,接连几个上蹿,把一车土拉上岸去。赶车人忙笑着说,姜营长多亏你……一句话还没说完,腮帮子上就重重挨了一个耳光。
“妈的有你这么使唤马的吗!”姜营长回手从肩上取下枪,哗啦把子弹推上膛,吓得赶马人赶忙蹲下双手捂住头,大喊饶命。姜营长没理他,对空放了一枪,大喊一声:“好啦,都歇一会儿吧!”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周围村庄的民工都往这边看,心惊肉跳,说这个姜营长够愣的。
螃蟹一下瘫在地上。
他其实还是没看懂,民工没多少人像他这么下死力。表面上生龙活虎,号子阵阵,其实多是虚张声势,叫得山响,干得并没那么卖力。即使卖力,也是紧一阵慢一阵,懂得节省体力。要么就是去喝水,要么上厕所。河滩外头有很多临时厕所,用芦苇扎成,男女分开,且相隔很远。工地上女人也不少,能干河工的当然都是年轻媳妇和姑娘。她们上厕所,爱结伙成群,去的时候嘻嘻哈哈,回来时就低了头,红着脸。原来,河堤上很多男民工正站着看她们呢,一个个饿狼似的。那时男民工在想,她们刚才解开裤子了,蹲在那里,全是白花花的屁股。现在她们又穿上了,可她们刚才确实是脱裤子了。现在穿上也没用,他们看到的仍然是下半截光身子。大姑娘小媳妇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全羞得无地自容。有个别大胆的小媳妇会红着脸,捡起一块土坷垃扔过去:“看啥看?不要脸!”
这就有点调情的意思了。
男民工们就哄地笑起来:
“想看呢!”
“啥也没看见!”
“哈哈哈哈哈哈!”
到晚上,歇工。
窝棚里就热闹了,到处充满骚动的气息。打牌,下棋,喝酒,谈女人,打架,吹牛,呼喝喊叫,乱七八糟。也有人偷偷溜出去,藏在黑影里,偷看女民工的窝棚。什么也看不见,又弯腰往前挪挪,极有耐性地等待。她们总会有人出来。女民工的窝棚比男民工的安静多了,但也会突然爆出一阵大笑,然后又归于安静。她们要睡觉了,睡觉前总要出来一下的。果然,有几个女人出来撒尿,不敢去厕所,走到窝棚附近就蹲下了。可是光线太暗了,啥也看不见。男人猛地叫了一声:“噢——!”女人们尖叫着,提上裤子就往回跑,接着从窝棚里出来一群女人,对着黑暗一阵叫骂。
男人早溜了。
一天晚上,大堤上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哭声。许多人打着手电跑过去看,螃蟹也挤进去了。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裤子被褪下半边,一手抱一个白发馍,站在那里号。螃蟹认出来,白天见过她,是个要饭的小姑娘,有点傻,定是被哪个民工盯上,用两个白发馍把她作践了。
姜营长提枪赶过来,一看就知道出了啥事。他冲围观的民工大喊:“谁干的?”没人吭气。这事不会有人承认。姜营长恨恨道:“老子找出来毙了他,畜生!”
回到自己窝棚里,螃蟹光想掉泪,又想起自己在工地几次挨打,这些杂种,拿要饭的不当人!我还在这里为他们卖命,×他王孙,小爷不干啦!
他决定逃跑。
现在要跑很容易,装作撒尿,天黑没人见,撒丫子就跑了。可螃蟹有点愤然,这么空手跑了太亏,应当偷点东西。想来想去,还是去偷馍,偷几个白发馍。工地上三天吃一顿白发馍,今天晚上刚吃过,伙房里应当还有剩余。再说,自己不是要去见杨八姐吗?正好给她尝尝。他时常会想起杨八姐和猪抢食的情景,这让他心疼。自己可以吃猪食,可以去讨饭,可以忍受欺凌,但杨八姐不行。她那么善良,那么无助,那么美丽,应当享受世上最好的东西。
现在螃蟹能想到的最好的东西,就是白发馍了。
可是白发馍还会有吗?
他决定先去侦察一下。如果没有了,就再等三天,无论如何要为杨八姐偷几个白发馍。
螃蟹出了窝棚,黑暗中悄悄走向伙房。伙房有一个很大的庵棚,比一般住民工的窝棚宽敞得多。窝棚是半地下室,庵棚则全在地面上,好几口大锅,蒸笼、案板、厨具一应俱全,储藏室在最里头,是存放米面白菜的地方。螃蟹在领取民工饭菜时进来过。他刚接近庵棚,就听到里头有人说笑,好像还有姜营长。螃蟹掀开草帘一角,果然一盏汽灯下,看到姜营长和几个带工的头儿、厨师坐在案板周围喝酒,看样子已近尾声。两个酒瓶丢在地上,几个人正在吃东西。案板上放着一堆白发馍、两盆菜。菜是大瓷盆盛放的,螃蟹闻到了扑鼻的香味,一个瓷盆里是萝卜烩白菜,另一个瓷盆里是猪肉炖粉条。螃蟹舔舔嘴唇,口水都淌下来了。他听说过,干部经常会在夜晚开小灶,没想到是这个吃法,就在心里骂,看来这个姜营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不是多吃多占吗?不大会儿风卷残云,几个人把两盆菜吃得精光。案板上还剩七八个白发馍,一个人说:“这几个馍,咱们分了吧。”伸手要拿。姜营长说:“行了!别不知足,吃着再拿着,过了!”那人讪讪抽回手。姜营长又说:“把馍放回囤子里。”起身就往外走。几个人也随后起身。
螃蟹赶紧放下草帘,转身藏到伙房后头的苇丛里。
螃蟹伏在苇丛里等了好一阵,听到伙房里还在叮当响,大概是伙夫们在收拾东西,觉得天还太早,就悄悄回到自己的窝棚。他决定先睡一会儿,又怕睡过了头,就喝了两大碗水,肚子鼓鼓的。民工们还在笑闹,见螃蟹睡了,有人说:“儿子,今晚咋睡这么早?”螃蟹没好气,说:“小爷我累了!”那人对他腚上踹了一脚:“叫你嘴贱!”
半夜里,螃蟹被尿憋醒了。民工们都已入睡。他悄悄爬起身,背上自己的褡裢,出了窝棚。先撒一泡大尿,然后三转两转,到了伙房外,里头的汽灯熄了,但还点着油灯。仔细听,有鼾声。极静。螃蟹悄悄掀开草帘一角,弯腰钻进庵棚。他知道东西都在庵棚内室,那也是伙夫们睡觉的地方。螃蟹怕惊动他们,放轻了脚步,一点点潜进内室。四个伙夫都睡了,看来都喝得不少,睡得死猪一样,酒气熏人。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发出幽幽的光。螃蟹左右看了一圈,发现了那个平日装馍的大草囤子。他心里直抖,怕被人发现,又怕草囤是空的。他蹑手蹑脚走过去,掀开囤盖一看,里头仍有半囤子的白发馍。螃蟹高兴坏了,伸手就拿,一个一个往褡裢里放。但仅放十几个就放不下了。他有点贪心了,正好旁边有个面口袋,螃蟹抓起来就装,一气又装了二十多个,这才罢手。心里充满喜悦,忽然想搞点恶作剧,就掏出机关枪,往一个胖伙夫被子上尿了一泡。可惜刚醒时尿过了,所剩不多,但总算有尿臊味飘起来。然后系好褡裢和口袋,钻出庵棚,迅速逃去。
这里距三岔口杨八姐住处,大约有八里路,这几天已打探清楚了。螃蟹深一脚浅一脚往那个方向摸去。肩上装着几十个白发馍,让他感到自己富得流油。他一路都在想,敲开杨八姐的门,她会多么惊喜。她会把自己搂进怀里,又是夸奖又是责怪,自己会多么享受她的疼爱。说不定,还能上她的床,和她做那种事。杨八姐早就说过的,等我长得大一点了,一定会答应我的。还说要教我,我现在还要教吗?
八里路,螃蟹几乎一直在黑暗中奔跑,尽管摔倒过三次,但白发馍没有丢失一个。赶到杨八姐卖茶的棚子前时,螃蟹已热得满头大汗。
他要歇一会儿,喘一口气。看到这个熟悉的棚子,再看看八姐的院落和屋子,螃蟹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更有一种主人的感觉。这么长时间不见八姐,心里想得好苦。这几个月,他几乎以加倍的速度,扩张着男性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已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杨八姐了。再有哪个男人敢碰她,自己会一拳将他揍倒。
螃蟹稳好神,扭开篱笆门进入院内。屋子里黑洞洞的,显然杨八姐已经睡了。他犹豫一下,还是决定敲门。嘭嘭嘭!心里激动得乱扑腾。
没有动静。
“八姐,开门!我是螃蟹!”嘭嘭嘭!
在这个空旷的夜晚,敲门和叫声能传出很远。
屋里有动静了。灯光一闪,一盏油灯亮了。
不一时,有人拉开门闩,哗啦一声响。螃蟹背着褡裢,扛着口袋,正要高兴地叫八姐,门开处,却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黑暗中看不清脸,却明显看到这个男人很高大。
“半夜三更乱敲门,你干什么的?”男人堵住门,厉声盘问。
螃蟹一愣:“我是……你是谁?你干什么的?”螃蟹并不示弱。
“这是我的家!我是杨八姐的男人。你是谁?”
“放屁!”螃蟹勃然大怒,“这是杨八姐的家,她家从没有男人,你别唬我!你准是个野男人,来欺负八姐的吧!”他立刻断定,这家伙肯定是那些常来半夜敲门的野男人之一,而且又如此傲慢!这次终于被自己撞上了。你不是要保护杨八姐吗?这回就看你的了!
螃蟹晃了晃肩膀,大声叫道:“闪开!我要找八姐!”就往前冲。
那人伸手挡住:“你找杨八姐什么事?”
“什么事?你管不着!”螃蟹站到他面前时,才发觉他比自己高出太多,足有一个头。可他不能退缩,就强硬地挺直了身子。可是背上的口袋和肩上的褡裢老往下坠。他整理了一下,耸耸肩膀,重又站直了。
他要尽量站得像回事。
对方却推了他一把:“哪儿来的野孩子?半夜三更胡闹,滚!”转身就要关门。
螃蟹急了,踉跄一步,一弯腰低头撞过去。男人猝不及防,身子一歪,屋门闪开了。螃蟹背着口袋,昂然而入:“八姐!我给你报仇……”突然,他感到肩膀被一只铁钳样的手抓住了。那人似乎轻轻一提,重又把螃蟹提溜出屋门外,打个旋,扔到院子里。螃蟹咕咚一声,重重地摔到地上。
肩上的褡裢和背上的口袋掉落下去。
白发馍满院子乱滚。
螃蟹怒极。不仅因为摔倒,不仅因为他千辛万苦带来的白发馍散落一地,更因为从男人那只手的力量上,螃蟹感到自己远不是他的对手。这让他十分羞愧,十分沮丧,十分懊恼。但我绝不能怕了他!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小爷和你拼了!他摔倒的地方,正好有一根棍子。他迅速抓起,原来是一把铁锨,正好!螃蟹一跃而起,端起铁锨就铲过去!
不想男人早有防备,一闪身躲开,抬手一巴掌打在螃蟹脸上。这是一个耳光,啪!很疼,但螃蟹顾不上了。他扬起铁锨,对准那人脑袋,猛地砍了过去。他要杀了这个王八蛋!
正在这时,杨八姐披头散发冲了出来,她猛地抱住螃蟹,大叫一声:“不要!”螃蟹使劲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于是大叫:“八姐,你别怕,我砍死这个野男人!”杨八姐的出现,给了螃蟹更大的勇气,口气也变了,仿佛刚才摔倒的是对方,自己一锨就能砍死他。
可他此时已被杨八姐死死抱住,怎么也无法挣脱。在奋力挣扎的过程中,螃蟹渐渐感觉到,八姐的身子是光着的,只临时披了一件棉袄,并且棉袄没有来得及扣上,敞着怀就跑出来了。螃蟹能感觉到她凌乱的头发和怀里的热气,几次触碰到她两个丰满的乳房。这说明,先前八姐和这个男人是脱光了衣服睡在一起的。就是说,八姐已经被这个男人糟践了。
这让螃蟹痛苦而又愤怒!
但八姐的突然出现和温暖的怀抱,又让他感动不已。他相信八姐是为了保护他才匆匆跑出来的。那时,她已经被欺负过,这个男人已经酣然睡去,八姐却泪流满面,痛苦而绝望。她默默躺在被窝里想到了死。可她突然想到了螃蟹,想到那个被她从冬夜严寒中救起的孩子,他在哪里?他活得好吗?他肯定活得不好,她一直牵挂着他。若是自己死了,哪一天他来寻找自己却只看到一座坟丘,他会哭的。正这么想着时,有人突然敲门,螃蟹竟真的来了!她猛然坐起身,本想第一时间去开门,却被男人按住了。这个男人一定起了疑心,他要独自去会会这个深夜敲门的家伙。他在这里,就不能允许另一个男人再来。他睡了八姐,八姐就是他的了。当门外发生打斗时,八姐一定想冲出来的,因为她知道螃蟹还是个孩子,肯定会吃亏的。这个男人太过霸道,下手会很重。她怕他会伤了螃蟹。可是她又突然犹豫了。因为自己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她曾长期守护着自己的身体,不让任何男人碰她,可现在被这个男人霸占了,她觉得羞死了,无法再面对螃蟹。但她也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冲了出来。八姐出来,只是为了保护他不受伤害。至于自己的耻辱,已经不重要了。
螃蟹在八姐温暖的怀里挣扎着,想象着,被深深感动了。他伸出一只手,为八姐披好快要滑落的棉袄,用一个真正男子汉的语气说:“八姐,你回屋去,别冻着。我来收拾他。这是男人的事!”
他转脸盯向那个男人,口气异常冷静。他知道冷静下来的自己,比刚才的暴怒更为可怕。
那个男人正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这是藐视!
螃蟹猛力抽出八姐的怀抱,刚要打过去,又被八姐死死抱住。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八姐浑身都在哆嗦:“兄弟,你听我说……”
“你不用说!我知道,他欺负你了,我收拾他,这个杂种!”
“不不!你不知道,他……真的是我男人。他叫田丰,前几天……刚从大牢里出来。”又对站在黑暗中的那个男人说,“田丰你别误会,他……他叫螃蟹,是个……要饭的……怪可怜的……他还是个孩子……”
螃蟹的头轰的一下涨了十倍,懵懂地松开手,铁锨咣啷掉地上。真是她男人?是那个蹲大牢的家伙?他昏昏地看了看,那男人依然未动一动,仿佛正歪头嘲讽他,看他在上演一出可笑的闹剧。
螃蟹浑身抽搐了一阵,然后挣开八姐的手,歪歪斜斜走了几步,弯腰摸到他的褡裢提在手上。这时,他脚下踩到一个白发馍,软软的,本能地抬了一下脚,忽然又觉得多余了。于是低头跑出院门,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出来了,是一弯细细的月牙,白惨惨挂在天上一角。
荒野一派朦胧,沟沟坎坎都隐约呈现出来。螃蟹昏头昏脑奔跑一阵,两腿发软,终于跌倒在一处沟坎上。今夜跑了太多的路,又和八姐的男人一阵对峙,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和心力。这一晚的事情,让他自羞自惭,无地自容。他和杨八姐的关系将从此归零。此时此刻,那个叫田丰的男人,也许正在院子里捧腹大笑:“哈哈哈哈!瞧,还带来这么多的白发馍!哈哈哈哈!太可笑了!”
从八岁外出要饭,被人骂过、训过、打过,打得头破血流,被大人们无数次捉弄、戏耍过。为了讨人喜欢,为女人抱过孩子,为婴儿洗过尿布,为老人挠过痒、掏过耳朵、擦过屁股……
但那一切都不能和今夜受到的伤害相比。
那时,他只是一个小动物,为了动物性的饥饿去乞求。而今夜,却是作为一个人,一个带着人的情感人的欲望人的自尊人的美梦的不大不小的男人而受到拒绝、嘲讽和殴打的。
是的,自己最终还是个要饭的。
杨八姐向男人的介绍,让螃蟹的心很疼。
她说我很可怜?
螃蟹在黑暗中看着月牙,牵动了一下嘴角,你就不可怜吗?一个人流落至此,一个人孤孤单单,搂着一个小要饭的寻找安慰,那么多男人敲门骚扰,连你的母羊也不放过,还从猪槽里捡拾吃的……八姐,你比我可怜多了!我从没有觉得自己可怜过,小爷一双腿跑遍天下,一张嘴吃遍天下,快活得很呢!真有麻烦时,我怀里揣着老扁叔开的证明信,盖着红漆大印,那就是护身符!八姐,你有吗?八姐,我不可怜。
至于你的男人田丰,我会记住他的,记住他的傲慢,记住他结结实实打我的一个耳光!
姓田的,你不应当打我的脸!
但螃蟹终于还是哭了。他哭着把手伸进破棉袄里,使劲扯出那件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小胸衣,那是他偷拿杨八姐的。几年来,那一直是他温暖的回忆,现在也成了他的耻辱。他慢慢抬起手,轻轻松开,让一阵夜风将它带走了。
鱼王庄东头,有一横一竖两排草屋。横的是堂屋,两间;竖的是东屋,也是两间。堂屋里住着女主人,东屋里住着男主人,夫妻俩不住一屋,更不睡在一起。
他们成亲二十多年了,从没睡在一起过。
女主人已经起床,披头散发,正要梳头,忽然想撒尿,便悄悄开门,探出头,往东屋看一眼,没人注意,紧跨两步,从门外拎进一只土陶罐,闪身进屋,又反身把门闩死,这才往下褪裤子,把屁股按在土陶罐上,立刻哗哗大响,一边尿,一边从门缝里往外瞧。忽然院子里有响动,她立刻停止尿尿,猛地提着裤子站起,从门缝再看,原来是那匹瘦马在挣动,马厩被缰绳扯得直晃悠。女人松一口气,蹲下又尿。她警觉得很,尿尿停停,停停尿尿,三四次才尿完。她长舒一口气,起身提上裤子,又伸手往裆里掏了几把,放在鼻子上闻闻。满屋子臊气刺鼻。她把裤带系得很紧,长长一根布带,扎一圈又一圈,打上死结,这才开门,把尿罐拎出去,放在门口,也不泼了。接着回屋梳头,对一面破镜子,边梳边唱,咿咿呀呀的极快活。女人不丑,大眼睛,瓜子脸,腰身也苗条,浑身透着秀气。只是因为长年躲在屋里不出来,皮肤有些苍白。她眼神游移,却极警惕,不时左右瞅瞅,防止有人扑上来。
东屋烟雾缭绕,熏得人睁不开眼。老扁打灭灶火,饭已做好,是半锅面糊糊,稀稀的。这半锅面糊糊是他们一天的饭食。他先盛一碗,上头放一双树枝削成的筷子,弯腰出门,走到堂屋门口,喊一声:“草儿,吃饭喽!”却并不进屋,哈着腰站在那里。好一阵,草儿才说:“等一会儿,我梳头呢。”老扁也不急,便端着碗立等。二十多年来,他只要在家,每天都是这样伺候草儿的。草儿慢慢梳好头,这才站起,走到门口,突然很凶的样子,冲老扁叫:“你退后三步!”老扁端着碗退后三步,闪到门旁。草儿哧溜钻出屋门,站到很远的地方命令:“把碗放屋里!”她从不允许老扁和自己同处一室。
老扁乖乖地进屋,把碗放在一张小案板上,又慢慢退出来。
草儿看老扁出门走向东屋,才蹑手蹑脚回到堂屋里。刚坐下要吃饭,忽然扭头看到老扁又从东屋走回来,腾地站起身,惊慌的样子,大声说:“你别过来!我不给睡!”一边双手紧紧护在胸前。
老扁一边走来,一边说:“我没说和你睡。我给你倒尿。”
“你说瞎话!我不给你睡!”
“我没说和你睡。我给你倒尿。”
老扁走过来,捧起那只土陶尿罐,走了,像捧一罐甘露。
草儿这才坐下吃饭,端起碗喝了一口,又嘟囔说:“别想!……我不给你睡。”
老扁为草儿倒了尿,又把尿罐放到原处晒上,回东屋也盛一碗糊糊喝了。这才拍拍身子,坐在灶前,用灶底余火点一锅烟,深深吸了一口。他吸的烟一半是烟草,一半是树叶。
把树叶当烟叶抽,虽是为了节省,却也是一种享受。
毕竟,鱼王庄有树叶了。
鱼王庄已有铺天盖地的树叶。
因为鱼王庄已有铺天盖地的树。
这些树木常让他想起一个人,他是这里真正的开拓者。
这个人当然是梅云游。
事实上,梅云游只在鱼王庄干了十年就去世了。梅云游去世第二天,他的那匹青骢马也死了。好像马是有灵性的,随主人去了。它跟主人来来回回跑了十年。
梅云游一生活得太豪华,太奢侈,也太浪费。
他并没有得什么大病,就是一生的经历让他亏空得太厉害了。他对泥鳅说过,我身上虚,大半是亏在女人身上。
那年栽树,逢一场大风沙,七天七夜,他几乎没怎么睡觉,白天带人栽树一天,晚上到处巡视检查,一棵一棵树苗检查。有埋土过松的,他就踩上几脚;有埋土太实的,他就把树苗提溜几下。有了十年栽树的经验,树苗成活率已经达到四成。整个荒滩上,已经成活几万棵树苗。现在是冬末,树叶都已枯萎,但他看到了树枝上已挂满叶蕾,再有一个月,到了初春,几乎所有的树木都会绽放新叶。最大的树已有小水桶粗。当然也有很多树长得很慢,十多年了,还像孩子的胳膊那么细,但它活着,活着就够了。急什么呢。
那晚,梅云游睡得很早。他太累了。
睡前,七月为他烧了一碗红枣汤。他喝了半碗,然后冲七月笑了笑,说:“七月,谢谢你。照顾好……孩子们。”
这最后的话很像遗言,他从未对七月说过谢谢,也从未叮嘱过七月照顾好孩子。他太忙了,根本顾不上孩子。但七月没有听懂。他们已有三个可爱的孩子,老大是女儿,下面两个是儿子,分别是九岁、八岁、七岁。七月接过碗,赶忙照顾孩子去了。
梅云游一觉睡去,再没有醒来。
鱼王庄人说,梅先生是死在万木丛中的,他走得很安详。
梅云游被埋在小毛和翻译两座空坟中间,三座坟一字排开。这是他以前告诉过七月的。他要和他们在一起。他的那匹青骢马也埋上了,就在梅云游坟丘的后面。
丧事是由泥鳅一手操持的。泥鳅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壮小伙子,也早已成为梅云游最得力的助手。无论是管理在界首镇租来的三百多亩地,还是带人栽树,泥鳅都是事实上的组织者、指挥者。梅云游没那么大精力了,他只是到处看看,指点一下。梅云游对他很信任。为了方便商量事情,他早就让泥鳅住到城堡里了。这样也方便指派泥鳅做这做那。泥鳅完全听命于梅云游,说一不二,而且样样事都做得很好,这让泥鳅深得信任。
住在城堡里的还有一个姓程的管账先生。程老先生原本一直住在凤城,是梅家药材店的总账房,管账管了几十年,从来没出过差错。但随着年岁渐老,精力不济,就要求辞职回家。但梅云游知道他家已经没什么人,就说我找个总账房替你,你也别回家了,跟我到鱼王庄当管家吧。那里也有些账目,很简单,不费多大精力的。我领大伙栽树,你权当跟着玩,老住城里也没啥意思。程老先生想想同意了。他从跟着梅云游的爹做账,到跟着梅云游做账,亲眼看着梅家药材店一天天做大。他一直很佩服梅云游。他相信梅云游在荒漠里栽树,虽是异想天开,但和梅家开大药房一样,都是济世行善。自己回家也是孤身一人,不如就帮帮他吧,也可免除晚年寂寞。
但不知为什么,程老先生一直对泥鳅印象不好,总觉得这个年轻人过于机灵乖巧。他提醒过梅云游,不可对泥鳅过于信任。但梅云游说,他很能干,我没有理由不用他。话虽这么说,程老先生还是感觉到了,梅云游并非心里没数,干活的事都交给泥鳅,而钱粮、账目、库房等实际权力,都交给程老先生了。
办理丧事期间,梅三洞当然也来了,是老扁赶着马车,带着梅子一块来的。梅三洞几乎像个看客,一切都不用他操心。倒是老扁和泥鳅发生了一场冲突。泥鳅要把梅云游的丧事办得隆重一些,还说应当把梅云游安葬到梅家祖坟去,这是常规老礼。但老扁说还是应当遵从梅老爷的遗愿,把他安葬在鱼王庄,安葬在翻译和小毛的坟旁。泥鳅就很生气,说你怎么知道梅老爷的遗愿?老扁说,这十年我多次来过鱼王庄,听梅老爷说起过。当初他为翻译和小毛筑坟时,大伙都看到的。老扁还拉来七月做证。七月有点怕泥鳅,但吞吞吐吐还是说了。七月说老爷给我说过的,死后就葬在……这里,他要看着大伙……栽树,还说……一切从简,不要把钱花在丧事上。泥鳅痛哭流涕,说你们全都忘恩负义!这么做对得起梅老爷吗?把他埋在这荒滩上,孤坟野鬼一样。他一辈子挣了那么多钱,死了也应当风风光光的。你们倒要省钱!省了钱干啥?栽树?这么大荒滩,十辈子人也栽不满,这就是个无底洞!泥鳅看着梅三洞,梅三洞低着头不说话。老扁则用嘲讽的目光看着他,说泥鳅,你倒像个孝子贤孙。
泥鳅没理会老扁的挖苦,又转向梅子,梅子已长成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她平时极少来这里,泥鳅有几年不见她了,这一见几乎惊呆。这姑娘简直美若天仙,个头高挑,凸胸翘臀细腰,皮肤白皙娇嫩,面孔线条分明,只是表情很冷,像个冰美人。不知怎么的,泥鳅敢于欺骗梅云游,不怕梅三洞,不怕老管家程先生,也不怕老扁,却突然在这个冰美人面前心生寒意。他本想争取梅子支持的,却终于没敢搭话。
老管家程先生走过来,说泥鳅,你这番好心我们都领了。丧事该怎么办,按说应由梅家说了算,他们才是正头香主。泥鳅咂咂嘴,一时无语。这时,梅三洞说话了:“就按我爹的遗愿办吧。”
但泥鳅坚持,要办三天丧席。梅老先生七十岁过世,算喜殡,应当让鱼王庄人热热闹闹送他走。梅三洞对老管家程先生说,你看着办吧。程老先生想想也有道理,梅云游一生搞出那么多动静,走时悄无声息,有点对不住他,又担心泥鳅借此煽动鱼王庄人不满,只好答应,拿出一笔钱,请来响器班,办了三天丧席,这才让梅云游入土为安。
事后,鱼王庄人嘲笑泥鳅,说你小子操心也太大了。泥鳅说你们懂个屁,我不争取,你们能大鱼大肉吃三天?梅家有的是钱,咱们为啥不吃大户?这话让鱼王庄人既舒坦又别扭。舒坦是大吃大喝三天,的确是沾了泥鳅的光;别扭是觉得泥鳅没把梅家财产当回事,有点心术不正。
其实,泥鳅真正的目的是争取以后的掌控权。他看得很清楚,梅三洞和梅云游之间缺少父子情。他只想行医济世,对栽树的事根本没任何兴趣。十年间,虽然曾多次来过鱼王庄为人治病,却只进过城堡一次,还是为了给老管家治病。七月是个女人,又是从鱼王庄出来的,胆子小得很。他曾趁梅云游不在时,多次强奸七月,或按在床上,或按在墙上,七月完全不敢抵抗,更不敢告诉梅云游。七月光滑的身子、挺拔的乳房和小巧而富有弹性的屁股让他着迷。梅云游心思都在栽树上,泥鳅平日又是如此听话,根本没觉察到什么异常。梅云游只是感到七月不快乐,胆子小得很,当梅云游晚间把她揽在怀里时会发抖会流泪。梅云游只是认为她一直不适应一个太太的生活,只是受宠若惊,于是会更加可怜这个小女人。
泥鳅知道,今后梅三洞不会插手这里的事,七月只会听他摆布,只是那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有点麻烦。所有的实权都在他手里,所有库房钥匙都挂在他屁股上,一走路就叮当乱响。泥鳅一听到就烦心。程老管家还架子大得很,好像比梅云游架子还大。每次梅云游批钱批粮,泥鳅拿着条子去领取的时候,他总会打个折扣。泥鳅多次去梅云游那里告状,说他克扣钱粮,据为己有。梅云游摇摇头,说他不会据为己有的,只是知道我一辈子大手大脚,总要扣我一下。以前在大药房也是这样,已经成了习惯。
泥鳅就想不通,这老管家也太古怪,对梅家的钱财,比主人还心疼。梅云游在界首镇租下的三百多亩地,一半育树苗,一半种庄稼。树苗育成后,运来鱼王庄栽种。打下的粮食运来放在城堡里,到栽树季节发放给大伙。一年也就收两三万斤粮,这么多人根本不够。因此平日是不发粮食的,让大伙各自想办法,或去外地讨饭吃,只对不能外出的老人、病人和孩子定量放送。每次发放粮食,程老先生都会认真核对人头,逐一登记造册。称粮时不会短斤少两,但也绝不会多给你一两半两。有时泥鳅掌秤,多个一斤二斤就算了,程老先生发现后,会严厉训斥他,从那人手里夺过粮食重新称量,终于差不多了,可是秤杆是扬起的,有点高,程老先生会抓出几十粒,直到秤杆平直,才算罢休。这事不仅弄得泥鳅很没面子,十分恼火,也让鱼王庄人哭笑不得,说这老头也太死心眼儿,一把年纪了,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东西又不是你的,何不送个顺水人情?你看泥鳅,趁程先生去茅房,连盛几瓢粮食放鱼王庄人口袋里,说快走快走。等程老先生提着裤子一路小跑回来,泥鳅已经打发了好几家,还笑嘻嘻告诉老管家:“程老,您放心,我一粒粮食也不会多给他们!”引得鱼王庄人捂嘴偷笑。
再说栽树。一百五十亩苗圃,并不是每亩每年都出树苗,一般要培育两三年,就只能轮着出苗。树苗出来也是参差不齐,有大有小。栽树时,那些太弱小的,就被泥鳅带人挑出来扔了。有些连梅云游看着也栽不活,就说算了,别让大伙白费辛苦了。可是,程老先生不同意,他要泥鳅把所有的树苗都栽上去,一棵都不能扔。他说这种地方,大树苗也不一定能栽活,小树苗也不一定栽不活,关键是要用心栽。既然这些树苗从苗圃里出来了,就要给它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你们鱼王庄人会因为哪个孩子长得弱小,就把他扔在荒野里,让他冻死饿死吗?大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老头板着个脸,句句话都咬人。
但泥鳅到底机灵,说听说老扁就是梅三洞先生在沙丘上捡来的。被父母扔掉的孩子多了。
老管家说,你觉得扔掉孩子对吗?
泥鳅说,这无关对错,不是因为穷家养不起嘛。
老管家突然提高嗓门,说再穷也不能扔孩子!这些小树苗一棵也不能扔,全都栽下去!
泥鳅说这里是你说了算,还是梅老先生说了算?
老管家毫不客气地说,这里我说了算!
泥鳅说,要是我不听呢?
老管家说很简单,我一粒粮也不发你们!
这一招有点要命。此时还是冬末,到处冰天雪地,讨饭都没地方去。而老管家一向是按天发粮的,断了粮食就没法活下去。大伙只好服从。
事实证明,那些弱小的树木只要用心栽种,反而成活率高,因为它们对水分营养所需甚少。
但泥鳅却恨上了老管家程先生,骂他是一条看家老狗。
泥鳅并不怕他,还时常耍他。毕竟老管家年岁大了,腿脚、眼睛、耳朵都不灵便,不可能时时事事都盯着。比如,梅云游哪天回城不在时,泥鳅会半夜三更突然在城堡里喊叫:“有贼!有贼进来啦!”老管家被惊醒,赶忙披衣下床,抄一根棍子踉跄出门:“贼在哪里?”泥鳅说:“程老,你起床太慢,贼跑了,三四个呢,我一喊叫,他们全吓跑了!”如此数次,老管家终于明白,是泥鳅在捉弄自己。
平日栽树,大多由泥鳅带领,只要梅云游和老管家不在,他总会让大伙多歇息、少干活。鱼王庄人对泥鳅这么干,也觉有些过分,太对不起梅老先生。可人都是有惰性的,不是天寒地冻,就是风沙弥漫,谁不愿闲着呢?
梅云游的丧事办完后,梅三洞只说这里交给老管家,就让老扁赶上马车,带上梅子走了。
他的师傅范先生仍在凤城大药房坐堂行医,只是年岁大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但老先生还在坚持,一天不坐堂都会心里不安,唯恐耽误了病人。
梅三洞则四处云游行医,顺便调查各种疾病的分布和成因。有时也会被邀请去大城市治病,每每手到病除,一时名声大振。连京津一带也不断来人邀请。都知这个梅先生学贯中西,医术高超。最有名的一次,是济南府一个军队师长突然昏迷,恰好梅三洞在济南行医,当地报纸都做了报道。军队很快找到他。梅三洞诊视后确认是急性脑梗,必须立即做开颅手术才能有救。军队和家属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只好签字同意。梅三洞当即手术,这个师长第二天就醒了过来。于是报纸又做了大幅报道。梅三洞一时传为神医。
老扁和梅子一直跟着,梅子给父亲做助手。老扁只是跟着拿行李,提药箱。他对医术毫无兴趣,倒是时常牵挂鱼王庄栽树的事。他有个预感,觉得梅老爷子一死,鱼王庄栽树的事要黄。老管家老了,无法掌控局面。那个泥鳅是个难缠的角色。梅老爷葬礼上,他极力主张大操大办,还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怎么看都显得多余,就像在那里瞎搅和。
现在,泥鳅是彻底自由了,再不用在梅云游那里装孙子。
公平地说,泥鳅想掌控鱼王庄和城堡,并不是有多大的野心和私心,把一切据为己有。他只是想像梅云游那样,不受约束地活着。梅云游说,他身子虚,大半亏在女人身上。梅老爷还给他详细说过到处嫖女人的事,这让泥鳅惊为天人,艳羡不已。他想这老家伙太有福气了。他知道自己没钱,可是没钱就不能找女人吗?于是他趁一次梅云游不在,夜间闯进七月的房间。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女人,真是神仙一样的感觉。从此越发不可收拾。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要在梅云游那里听话卖乖,干起活来也是不惜力气。
泥鳅毕竟心虚。
他知道梅云游的厉害,当初为强迫大伙栽树,他一把火烧了鱼王庄,想想都头皮发麻。强奸七月的事如果被他发觉,肯定命都保不住。老家伙手段太黑。
梅云游死了,泥鳅的心彻底放下来,再不用担惊受怕。
老管家仍掌着实权,泥鳅也并不太在意。梅云游活着时把老管家请来,就是让他掌实权的,人家是几十年的主仆,这没说的。自己并没有得到他真正的信任,只能是个干活的命。但认命归认命,却不会有老管家那样的忠诚。所以当他一次次强奸七月时,只有害怕,却没有愧疚。至于栽树,他一直认为不过是一个富人无聊的游戏。什么防风固沙,改造荒原,做梦吧。等到你死了,你儿子都没兴趣。
泥鳅相信,栽树的事到此为止了。
自己还是找点乐子吧。忠于什么,都不如忠于自己。
泥鳅并不常住城堡。
他更喜欢住在界首镇。
界首镇有梅云游租用的三百亩田,一直全部交给他管理。住在城堡里,他只是个下人,只是个偷情者。而住在界首镇,却像个财主。不论培育树苗,还是收种庄稼,都需要雇佣大批劳工。需要多少雇工,雇工开多少工钱,雇男工还是雇女工,都由泥鳅说了算。老管家程先生很细心,每年都会来几趟,看看苗圃和庄稼,对用人用工、工钱和粮食产量及小树出苗数,都会做个大体估算。但没用。泥鳅总会多用雇工,多用女人,多开工钱。他对老管家说,你不懂,人少了干不完活,要抢收抢种,工钱少了人家不干。至于多用女人,是因为女人心细。忙完结账,老管家还只能认账。老管家曾怀疑泥鳅虚报人头和工钱,几次到界首镇调查核实,还真没有发现泥鳅弄虚作假,人头是实的,发放的工钱也是实的。泥鳅并没有从中牟利。他真是不懂这个王八羔子在干什么。
其实,泥鳅就是不把梅家的东西当回事。梅家富可敌国,穷人却吃不上饭。这不公平。泥鳅是个孤儿,自小饱受饥饿折磨。他知道那个滋味。反正不是自己的东西,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比如每到收割季节,他和雇工故意落下很多庄稼,让穷人捡拾。泥鳅在田里值夜时,穷人们便互相邀约:“走呀!今夜是泥鳅值更。”夜色中,一群群穷人潜进庄稼地,偷个够。泥鳅佯装不知,呼呼大睡。三弄两弄,收成就大大减少,明明一亩麦子可以收获一百五十斤,最后连八十斤都收不到。
泥鳅在界首镇有极好的人缘,走在镇子上,大伙见面都冲他打招呼,喊他来家喝茶,甚至留饭,热情得很。可是背后却都骂他,说他是梅家养得白白胖胖的一条蛀虫。他吃着梅家,喝着梅家,梅家的东西全让他“粪”了!骂他没人格,是个浪荡鬼,瞎包孩子,吃里爬外,吃锅里拉锅里,不仁不义。相反,对那个刻板古怪的老管家,却有很多人佩服他,说这才叫真正的管家,为人正气,做人就应当这样。
没粮吃,他们会找泥鳅。
举好人,他们会推选老管家。
这是一种令人费解的心理。
泥鳅当然也听说一些大伙对他的评价。但这重要吗?泥鳅一点也不在乎。他不是为别人活的,他要自己活得潇洒,活得自由,活得自在。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因为大伙的恶评而改变自己的做法。他依然超额雇工,依然多发工钱,依然在庄稼收割季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依然佯装不知大伙的评价,依然享受着他们虚情假意的热情招待。
他因此有了鄙视他们的资本。
他们从他这里得到的是钱粮。
泥鳅得到的却是居高临下。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有点像财主了。
拿别人的东西当财主,享受着施舍的快意,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夏天酷暑时节,去高粱地打叶子,是泥鳅最快活的日子。
无名河两岸的高粱地连成一片,浩浩荡荡,密不透风。泥鳅舍得下本钱,买大粪买豆饼上到田里,几乎投二收一。老管家对此很有意见,说你这干的是亏本的事情,胡闹!泥鳅说,种庄稼不就是往好里种吗?你不懂就少说话。老管家当了一辈子账房,确实不懂种田的事,只好由他,但他真是心疼梅家的钱。
高粱地向来是乡村男女的幽会之地。泥鳅不缺女人。他在界首镇有许多相好,其中多是他的雇工,丢个眼色就去了高粱地。她们多是心甘情愿的,这家伙太壮了,而且那么年轻,有的就是为了尝个鲜。也有不情愿的,但还是相跟着去了高粱地,因为泥鳅一直雇佣她们。泥鳅几乎每天都在高粱地里和女人厮混,欲死欲仙。
镇上的男人都知道。但没人揭穿,也没人承认自己的女人和泥鳅相好。
这让泥鳅更瞧不起他们。他希望有人站出来和他打一架,打个头破血流。他的旺盛的精力和健壮的体魄,需要一个同样强健的对手。一次和一个女人睡过以后,他看着那个女人整理衣裳,突然说,回去告诉你男人吧,我把你睡了。女人说干啥?泥鳅说我想让他来揍我。女人说你欠揍啊?泥鳅说有点。女人说你真的以为界首镇没人敢揍你?然后扬手甩了他一巴掌:“啪!”又往他脸上吐一口,起身走了,风摆杨柳似的。
到了初秋,高粱晒米前,要打三次叶子。头一次打掉根叶,二次打掉中叶,三次打掉上叶,只剩顶部二三片小叶拥着高粱穗,以便通风透光,阳光照射。经过晒米的高粱才会籽粒饱满,颜色变红。面积太大,光靠泥鳅和几个雇工忙不过来。每到这个季节,泥鳅就“放叶”了。所谓放叶,就是谁打谁要,不论是界首镇还是别村的人,都能到高粱地里打叶,打回家喂牲口,当柴烧,编苫子,编蓑衣,也可以卖钱。打高粱叶看起来不太累,其实是个苦活。高粱地里叶子过于稠密,不通风不透气,人进去会闷得发慌。叶子上还会附着一层白粉,还有红蜘蛛和各种小虫子,粘在衣服上洗都洗不干净。穷人看衣服特别珍贵,一件衣服穿很多年。有的一家人就一身衣服,谁出门谁穿。天暖时光着膀子,天冷时穿一件用高粱叶编织的蓑衣。所以每到泥鳅放叶时,男人便脱得精光钻进高粱地。叶子密密匝匝,人一钻进去,就像进了蒸笼,一会儿就是一身大汗。高粱叶上的白粉、红蜘蛛和各种小虫子就会粘满全身,奇痒难挠,身上抓得一道道血痕。可大伙还是要干,打下叶子就是自己的,一年就等这一季,当然不会错过。
那时,泥鳅也干。
泥鳅并不是懒惰的人。他喜欢干活,出一身大汗。不是为了忠于梅家,也不是忠于职守,只是为了宣泄精力。干活、睡女人,都能让他获得快感。每逢为高粱打叶子,也会有不少女人来。她们一旦进入高粱地,也会把长衣脱去,小心放一旁,只留一点短衣遮住羞处。既是为了爱惜衣裳,也是为了释放自己。不管平日怎样,进了高粱地就可穿着随意一些,不会有人非议。这是规矩外的规矩。
泥鳅钻进高粱地如鱼得水,到处乱窜,把女人身体看个够。冷不防从密叶中蹿出来摸一把,招出一声尖叫一声骂:“臭泥鳅不要脸!”泥鳅并不脸红,如果看那女人并不是真的恼火,便在女人身边大献殷勤,帮着女人打叶,唰唰唰!他手法极快,不大会儿便打一堆叶子,送给女人,趁机撩一把,又转往别处。他在高粱地里像个幽灵,女人们知道泥鳅会来,但不知他什么时候出现,就有一份期待,一份提防,一份惊心。这里那里一声尖叫,就是泥鳅出现的地方。但凡泥鳅现身,却没有尖叫声,大半是泥鳅和女人正在铺地的高粱叶子上颠鸾倒凤。有时,泥鳅隔着密匝匝的高粱叶,能隐约听到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就笑着对女人说:“你听那边!”女人躺在地上侧耳倾听,果然有异样的动静,就伸手扭泥鳅一把,压低了声音说你快点!
傍晚,收工了。男人和女人都从高粱地里钻出来,扛着背着一捆捆高粱叶,放在路边,纷纷跳进无名河。
无名河就热闹起来了。
在无名河洗澡,男女是分开的。男人在下游,女人在上游。这是传下来的规矩。女人洗澡喜欢大呼小叫,一群白鹅似的在水里扑腾,你撩我一把,我撩你一把,乱打水仗。这时,她们洗去的不仅是身上的汗水、泥虫、草屑,还有一年的辛劳和贫穷,尽情松弛着身体和神经。
下游的男人更不安分。薄暮中,上游那一片白晃晃的身子和浪叫,撩拨得他们魂魄飞荡。于是一边洗澡,一边直起脖子往上游看。看得入神了,不知不觉就靠近了。这就有了麻烦。发现有男人混进来,女人们呐一声喊团团围上:“淹死他!”远处的男人听到了,也跟着起哄:“淹死他!”女人们更火,揪住那男人的头发、胳膊,使劲往水里按。男人挣扎不脱,一时喝下很多水,呛得连连咳嗽着求饶。女人们毫不同情,愈是讨饶,愈是来火,于是索性将他拖翻了,仰面朝天,往他两腿间乱伸手,这个抓一下,那个拧一下,弄得那男人惨叫不止,这才松手。好半天,那男人才像条死鱼,慢慢漂回下游。
泥鳅就没那么笨了,根本不会显形就去了上游。他水性极好,具有水下换气、水下睁眼的本领。在女人们泼水乱闹的时候,他已入水无声,悄悄潜向上游,很快就混到女人们中间,把一个个光身子全看得清清楚楚,而女人们仍浑然不觉。他拣感兴趣的女人、感兴趣的部位,这里挠一下,那里摸一下,轻轻地,滑滑的,像什么掠过,又酥又痒。开始,女人们以为是鱼儿游过碰了身体,只惊惊乍乍,说:“有鱼!有鱼!”一边探手往水里摸。泥鳅已闪身躲开,游向另一个女人,接着那女人也叫起来:“有鱼!有鱼!”很快,女人们的注意力全被这水中的鱼吸引了。突然,一个女人尖叫一声:“哎呀,有鱼抓我奶子!”另一个女人也大叫起来:“哎呀老天爷,这是啥鱼?还有手指头,摸我大腿!”不一时,又有女人一声惨叫:“快救我!……这条大鱼有胳膊!抱住我啦!”顿时,女人们大惊失色,乱喊着:“有水妖!”纷纷往岸上逃窜。正在这时,哗啦一声大响,一颗水淋淋的人头从河里钻出来,那颗人头猛摇一阵,女人们这才看出是泥鳅!于是一阵乱骂,扑上去一阵乱打。
无名河终于静了下来。
男人们已经先上岸走了。有泥鳅在河里和女人们骚情,他们总是回避的。这时天已黑下来,女人们上了岸,赶忙擦干身体穿衣服,还在四处观望。先前在河里正在厮打的泥鳅,却突然从水里消失了。她们并不担心他会淹死,但担心他突然又从哪里蹿出来。这家伙就是个采花大盗。
女人们结伙回家了,一路上叽叽喳喳,吃亏的说自己占了便宜,占了便宜的说自己吃了亏,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渐渐声息全无。
泥鳅赤裸着身子,躺在无名河岸边。看着满天星斗,哧哧微喘着,浑身充满快意的疲惫。
这一天,他消耗了太多的体力。他需要歇息一阵。
不大会儿,泥鳅沉沉睡去。
月亮出来了,正在缓慢移动。凉爽的夜风吹拂着无名河两岸,白天的热气已完全消散,甚至有点凉了。毕竟已是初秋。
这时,有几个人影正悄悄沿无名河走来,一人手里拿一根棍子,似乎在寻找什么。
终于,他们发现了躺在岸边睡觉的泥鳅。
泥鳅是被一阵乱棍打醒的。
那几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就是一阵猛揍,劈头盖脸,每一棍都带着风,入肉入骨。泥鳅翻滚着,一声声惨叫。后来,界首镇有人说,当时在镇子里就能听到泥鳅的惨叫。但他没有逃跑,事实上也跑不掉。他只看出是几个男人,但看不清是谁。
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揍他。
他似乎又知道为什么揍他。
他一直以为界首镇没有人敢揍他的,看来是昏了头。
直到泥鳅昏死过去不再喊叫,几根棍子才停下来。
然后,几个男人又悄悄走了。
老扁就是在泥鳅挨打之后来到鱼王庄的。
泥鳅伤得厉害,一条腿断了,还断了三根肋骨。浑身皮开肉绽。看来,他们下手很重。泥鳅知道是界首镇的男人打的。他原以为界首镇的男人都是些软骨头,为了一点钱粮可以把自己的女人送给他。他为此鄙视过他们,还以为自己是个财主。看来都是幻觉。他们一直在忍着,几乎每一个男人都想揍他,只是在等待时机。
泥鳅挨打的这个秋天,正是梅云游租田十二年到期的时间,三百亩田要交还了。就是说,泥鳅在界首镇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当然,如果梅云游活着,他一定会继续租用这三百亩田,因为这可以保证树苗供应,又可以多少缓解鱼王庄人的吃粮问题。
但梅云游已死去两年。梅三洞又对此没有兴趣。老管家程先生掌握着实权,断然决定不再续约。泥鳅弄出的那些故事,早就让他烦透了。再说,梅云游的去世,对老管家打击极大。他已预感到改造荒漠的事难以为继。果然,梅云游死后第一年,泥鳅还运来树苗,带人栽了一些树,但由于栽得不认真,大部分都死掉了。第二年,干脆连一棵树也没栽。泥鳅说苗圃里树苗太小,还要再养一年。老管家明白这只是借口。叹口气没再说什么。况且说有什么用吗?他早就知道泥鳅的心思不在栽树上,而是在玩乐和女人身上。他没有梅云游的本钱,就只能利用那三百亩租来的田胡作非为。
泥鳅强奸七月的事,其实老管家早有觉察。偌大一个城堡,空空荡荡,每次七月被袭击时,都会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就没有声音了。可那一声尖叫,还是让他听到了。老管家第一次听到是在一个下午。当时梅云游进城几天了,还没回来。听到尖叫声,老管家以为七月遇到什么危险,赶忙跑向七月和梅云游住的房间,门敞着却没有人,连喊几声也无人应答。老管家就到处找。城堡里房间太多了,楼上楼下足有几十个。他到处张望,既不见七月,也不见泥鳅,就有点疑心出了什么事。过了好一阵,忽然发现泥鳅从一个厕所里出来,有点慌张的样子,一边急走,还在一边系裤带。老管家忙躲在一旁。又过了一会儿,发现七月也从厕所方向走来,低着头脚步匆匆,还在抹着眼睛,好像是哭了。
老管家一辈子什么事没见过?一下就明白了。
这个畜生!老管家火冒三丈。这王八蛋也太胆大了,居然敢强奸主人的妻子。他的第一反应是追上泥鳅斥骂他一顿,痛打他一顿。第二反应是等梅云游回来立马告诉他!
但他冷静一想,这两个念头都打消了。
追上泥鳅,他肯定不会承认。打也不是他的对手。
告诉梅云游?就更不能。梅云游会毫不犹豫杀了他,老管家知道梅云游的性格。他一辈子不知嫖了多少女人,也勾引过许多良家女子,但他不会去强暴。如果自己的女人被强奸了,他是绝不会容忍的。杀了泥鳅很简单,可梅云游的脸面挂不住。这事闹大了,一定会传出去,以梅云游的身份和名望,脸面就丢大了。老管家想来想去,这事无论如何都得捂住!
在后来的日子里,老管家曾多次听到过七月一声惊恐的尖叫,然后就没有声音了。他知道,肯定又是泥鳅捂住七月的嘴,拖到哪里强奸了。那畜生太强壮,就像老鹰抓小鸡,七月只能任他摆布。
可怜的七月一直忍着。
老管家程先生也一直忍着。
他们都知道这件事不能破皮。有一次,泥鳅又在强奸七月,老管家知道无法阻止,就躲到城堡外大门口,却突然发现梅云游从凤城回来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忙迎上去,说发现一片新栽的小树好像死了,拉上梅云游去了荒野,才免于事情败露。事后,老管家又深深自责,觉得自己是在为泥鳅的恶行打掩护。可他别无选择。
现在梅云游死了,泥鳅也遭到报应。老管家毅然决定结束过去的一切:界首镇三百亩租来的田不再续约,栽树的事到此为止。早在两年前梅云游去世不久,他已把七月和她的三个孩子送到凤城,为他们置买一个宅院安置下来,还安排三个孩子上了学堂。办完这些,老管家又给七月留下一笔钱,好维持她一家以后的生活。
泥鳅是被界首镇的人抬着送回来的。
这事惊动了整个鱼王庄。
界首镇的人没有为泥鳅隐瞒什么,说他在界首镇这么多年,如何调戏、糟践女人,如何不把梅云游租来的田产当回事,如何由着界首镇的穷人偷盗庄稼,如何多雇劳工、多发工钱,一一抖搂出来。泥鳅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气得发抖,说你们这些……养不熟的狼,得了我……那么多便宜……还出卖我……
可是泥鳅的话并没有引起鱼王庄人丝毫同情,反而让大伙更加厌恶。
这么多年,泥鳅俨然是个二当家的,跟着梅老先生吃住在城堡,还在界首镇管理着三百亩田,雇工、花钱都由他说了算,还天天睡女人,心里早就不平衡。说真的,他们对梅云游是从心里感激、敬佩,对老管家程先生也同样如此。但对泥鳅却从来没有好感。现在听界首镇的人说,泥鳅一直任由穷人偷庄稼,这就大大减少了收成。怪不得这些年鱼王庄人所得粮食年年减少,原来都是这王八羔子自己做了人情。泥鳅呀泥鳅,你也是从鱼王庄出来的,咋就不替鱼王庄人着想呢?界首镇好歹还是粮区,吃不饱饭可以就近讨饭,鱼王庄可是荒漠,颗粒无收呀,外出讨饭都要跑很远的路。泥鳅你这不是吃里爬外吗?
他们看着被打得血头血脸的泥鳅,都有点幸灾乐祸,摇摇头纷纷走开了。
老管家程先生命人把泥鳅抬进城堡。刚才界首镇来人说的话,还有鱼王庄人的现场表情,他都听到了,看到了。这小子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那么,就让他死了吧。
按泥鳅的伤势,虽然很重,但如果及时治疗,不至于丧命。
但老管家不打算为他治伤。
他要静静地看着他流血,看着他疼痛,看着他慢慢死去。
他憎恶这个人。
他向来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却不得不被这粒沙子在眼里硌了多年,硌得眼皮都出血了。
泥鳅躺在城堡自己的房间里,哀求老管家:“程先生,你快派人……找梅少爷……来给我治伤,我要死了……”
房间里有一张简陋的床,是平时泥鳅睡的。但这次,老管家没让他上床,只让人把他放在地上,身下面铺一张草苫子。
老管家提一只马扎来,坐在上头,静静地看着泥鳅,面无表情。对泥鳅的哀求无动于衷。他一双混浊的眼睛里全是鄙视。
泥鳅又呻吟着说:“程先生……求你了……”
老管家看着他,不说话。
他觉得和这个人说任何话都多余,连斥骂都懒得斥骂。
泥鳅半裸着身体,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当天就引来很多绿头苍蝇,围着泥鳅嗡嗡乱飞,不大会儿全落他身上吸食血液。泥鳅浑身像针扎一样难受,身体动不了,就用两手挥赶。因为肋骨断了三根,胳膊一抬就疼,但苍蝇的叮咬同样受不了。一时赶跑了,绕一下又落他身上。
老管家看着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任凭苍蝇叮他。
像一只秃鹫看着一块腐肉,全然没有胃口。
第三天,泥鳅身上已爬满蛆虫,人已经昏死过去,眼看不行了。
有蛆虫从泥鳅身上滚下来,老管家就一一捡起,重新放到他伤口上。很多蛆虫已经钻进泥鳅的烂肉里,蠕蠕而动。泥鳅在昏迷中仍在一阵阵痉挛。老管家还是不吭声,只是坐一只马扎上,专心看着,像看蚂蚁上树。那一刻,他的心比铁石还硬。
也是泥鳅命不该死。
第三天下午时,老扁突然来了。他是奉梅三洞之命来给老管家送米粮的。梅三洞并不关心栽树的事,可他关心老管家。自从梅云游去世后,他会定期让老扁为他送些细粮油盐。他知道老管家年纪大了,就让他自己单独做着吃。
老扁连夜赶着马车把泥鳅带回凤城了。
他带走泥鳅时,老管家没有阻止他,只是叹一口气,看着老扁把泥鳅抱上马车,提起小马扎回自己屋里去了。他守了泥鳅三天两夜,太累了。
他已经把泥鳅这些年的行为告诉老扁,唯独没说泥鳅强奸七月的事。他要把这件事带到棺材里去。
老扁说泥鳅还活着,我得带他回城,请梅先生救他。
老管家没有阻拦,点点头:“这是他的命。”
三天后,老扁重返鱼王庄。
他对老管家说,我不走了,想带大伙栽树。
老管家看了他好一阵,说,你想好了?
老扁说,我想了十年了。我喜欢栽树。
老管家说,梅老先生放我这里的钱不多了,也没有田了,树苗咋解决?鱼王庄人吃饭咋解决?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老扁说,我知道。
老管家长舒一口气,说,这两年我也看出来了,你每一趟来送东西,都会去荒原上看看,那些树木,你是从心里喜欢。你要接着栽树,我不拦你。我本来已心灰意冷,现在,你有这个志向,梅老先生泉下有知,也是个告慰。我也可以放心回老家了。
老扁吃惊道,程老先生,您要走?
老管家点点头,我都快八十岁了,来日无多,该走了。以后别忘了,时常给梅云游先生的坟添点土,风沙太大,会把坟一层层吹没了。
老扁说,程老先生您放心,我会看护好的。
程老先生说,这城堡里有许多空房,你自己挑吧。
老扁摇摇头,说我不住这里头,我要在鱼王庄搭个茅屋,和大伙住在一起。
老管家略显吃惊地看着他,说看来你真是下决心了。这座城堡从此要空下来了。
老扁说,真不懂梅老先生当年怎么想的,花大钱建这座城堡,本就没啥作用。
老管家说你还是年轻不懂他。梅云游一辈子像一匹狂奔的野马,没有谁能阻止他。这城堡就是他心里的拴马桩。人哪,只有自己把自己的心拴住了,才能专注干好一件事。
老扁似懂非懂,脑袋却轰地疼了一下,像天灵盖被打开了。
在以后很多年,老扁一直记得老管家程先生的这句话。每当他觉得快要撑不下去想要逃离的时候,就会蹲在沙滩上,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巨大的城堡,渐渐地把心收回来。当所有见过城堡的人都在嘲笑它,说它是当年一个富人的玩物,是一块天外飞来的顽石,是凤城周边几百里最荒唐的建筑时,只有老扁把它看成心中的圣殿。
老扁在鱼王庄住下了。
他为自己盖了一处和鱼王庄人一样的茅屋。
老管家在一个夜晚不辞而别。他临走前,除了留下这么多年的账本、库房钥匙和剩余资金外,还留下一封信和一个很大的皮箱。信上说,皮箱里的银圆银票是我一生的积蓄,都是梅家几十年给我的工钱,我没有清点过,总有几万大洋,带走无用,留下给你栽树用吧。
老扁颤抖着手打开皮箱,里头除了满满的银圆,还有三张银票、一枚金戒指。老扁认得,这枚金戒指是程老先生的,他平日戴在手上从未取下过。他曾告诉老扁,这枚金戒指还是梅云游当年送他的。
老管家抖落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悄悄地走了。
鱼王庄所有在家的人都闻讯赶来,许多人失声痛哭,说程老先生,你总该让俺们送送你啊……他们真的很担心程先生会踉跄着摔倒在哪里,再也爬不起来,然后被风沙埋上。
老扁含泪爬上城堡最高处,朝着远处的荒滩旷野,声音嘶哑着高声喊叫:“程老先生,您走好!”
老扁很快赢得大家的信任。
梅云游去世后,鱼王庄人以为栽树的事肯定泡汤了,日子又重新回到过去。在荒原上翻捡被洪水掩埋的门板、废铁、砖块、杂物,外出逃荒要饭。这是他们曾经熟悉的生活,本也无可抱怨。但一旦真的回归过往,又觉得有很大不同。
他们忽然发现,没有了活着的心气。
那些年跟着梅云游刨地打井栽树,虽然劳累辛苦,也常有怨言,可是心里总有个念想,有个实在的东西在前头等着。梅云游描绘的荒滩远景,正在一点点实现。荒滩上成活的上万棵树木摆在眼前,让他们相信,梅云游没有欺骗大伙,他真的是抛家舍业在干这件事,只要跟着他,那个远景还真不是做梦。可是梅云游死了,情况立刻发生了变化。老管家老了,泥鳅就根本靠不上,他只顾自己浪荡享乐,压根就不是个干事的人。梅老先生去世这两年,基本就停止了栽树。于是所有人都变得灰心丧气。就是在荒原上翻捡垃圾,也是无精打采,像是丢了魂。
现在,老扁重又扛起大旗,让鱼王庄人一下又振奋起来。
这个扁头扁脑的年轻人,像个要干事的样子。
他没有住城堡,而是住在鱼王庄,住和他们一样的茅草屋,一下子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此外,他像老管家程老先生一样,也捐出了自己的所有积蓄用来栽树,让大家看到了这是个实在的后生。
过去这十多年,老扁时常赶着马车或骑着马,往来于凤城和鱼王庄之间,大伙对他早就熟悉了,而且时常拿他的扁脑袋开玩笑,可他从来不恼。有时赶上刨地打井栽树,他也会跟着干上半天,然后再回城。仿佛他早就融入鱼王庄,早就是鱼王庄的一员了。这和泥鳅一直住在城堡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泥鳅离他们越来越远,而老扁却和他们走得越来越近,终于走到他们中间。他们讨厌泥鳅,被人打个半死都没人同情,他是自作自受。他几乎死定了,可是老扁却救了他,又让鱼王庄人看到老扁的厚道。
多年来跟着梅云游先生栽树,鱼王庄人有过怀疑,有过嘲讽,有过抱怨,有过偷懒,有过为半斤粮食争抢打斗。可现在他们发现,心里最在乎的还是栽树!
老扁重新点燃了那堆快要熄灭的篝火。
但老扁也说得很明白,以后会更加艰难。做苗圃的田没有了,仅有的一点粮食来源地也没有了。更让大伙吃惊的是,老扁说以后咱们不能再去梅家要一分钱!
老扁说,梅云游先生披荆斩棘,已经为咱们开了一条道,把命都搭在这里了,咱们不能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老扁说,栽树是咱们自己的事,不能老是指望别人!
老扁说,咱们鱼王庄人要活得有点志气!
老扁说,我老扁没爹没娘,鱼王庄从此就是我的家,我这一辈子都会和大伙在一起。
老扁说,老扁说了很多很多……
就在村中那一堆篝火旁。
那时,他的一双小眼睛在火光中烁烁发亮。
老扁开始行动了。
老扁骑着一匹黄骠马消失在荒原上。
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八天后,老扁一脸疲惫地回来了,他的马好像也瘦了不少。但他却带来一个叫人兴奋的消息。老扁说,几年前,他曾赶着马车送梅三洞去老黄河沿看病人。那是一个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也是由流浪难民建立的,只有七八年。这个小村有个重病人,还是在附近一个村子看病时听说的。梅三洞当即让老扁赶马车去了那个村。可惜晚了一步,那个病人是被一条荒原流浪狗咬伤得了狂犬病,刚咽气不久。梅三洞知道这个病很难治,中西医都没好办法。但他在山东搜集到一个民间药方,曾用这药方治好过两例狂犬病。梅三洞痛惜不已。当时老扁感兴趣的不是这个病人,那是梅先生的事。他感兴趣的是这个新建不久的小村。小村就建在荒原上,只是靠近荒原边缘。在老扁看来,这件事非同小可。因为这意味着人类开始陆续重返荒原,鱼王庄不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他深知这么大一片荒原,单靠一个鱼王庄,是无法改变它的。他想动员更多的人参与栽树,改造荒原。
这趟骑马外出,本来是凭记忆去寻找那个小村庄的,却没想到,他在黄河故道两岸,一下子发现一百单三村!有的村庄已有一二百户,有的几十户、十几户,最小的只有三户。而且村庄的选址在往荒原深处延伸!
更重要的是,这些村庄和鱼王庄有个显著的不同之处。当年鱼王庄人在荒漠深处落脚,纯粹是为了从荒原里翻捡垃圾。而那一百多个村庄的人,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垦荒。他们看中的不是那些死人留下的破破烂烂,而是金子一样的土地!老扁跑遍一百多个村子,看到了他们开荒种出的庄稼、蔬菜。虽然土地贫瘠,产量还不够高,但他们种出来了。他还看到人家养的鸡鸭狗鹅和牛驴牲畜。这叫老扁大受鼓舞。
老扁回来后,把他看到的悉数告诉大家,还带来一些人家种的粮食和蔬菜,鱼王庄人也觉得兴奋。这兴奋不仅在于老扁找到了那么多村庄,鱼王庄不再孤独,更兴奋和感动的,是看到了老扁这个年轻人的心是多么大,而且他早就留心于此。联手开发荒原,甚至连梅云游都没有想到过!
老扁说,我已经算好了,界首镇的三百亩田不再续租,可那一百五十亩苗圃里,还有咱们的树苗,把大大小小的树苗全挖回来,足够今年种了。从明年开始,咱们就在鱼王庄自己育苗!不相信?咱们这里都是黄沙不能育苗?可你们想过没有?这三尺厚的黄沙下,都是肥田沃土!在黄河决口前,咱们脚下都是上好的庄稼地呀!咱们可以把下面的好地挖出来。挖几千几万亩,咱们没那个力量,挖一二百亩行不行?有一二百亩,就足够咱们育苗了!
有人高喊:“老扁,你就是个人精!”
“没说的,你领着大伙干吧!”
“老扁,你狗日的咋不早点来?”
…………
老扁说,我早就想来了,可我的命是梅三洞先生救的,不然早被野狗吃了。给他赶马车,送他去治病救人,本也是好事,可我帮不上忙,心里闲得慌。从第一次来鱼王庄,看到你们栽活的那几棵小树,我就动心了。这些年,其实我的心一直在这边。梅三洞先生到底也看出来了,说你去吧,去干你喜欢的事。临来时,梅先生还给了一笔钱,说是我的工钱,我说不要。他说拿去吧,你需要这笔钱。现在,我手里确实有点钱,有原先账目上剩下的一点钱,老管家的钱加上我的钱,办不了大事,但还能买点粮食,让咱们鱼王庄的老人、孩子、病人不至于饿死。花钱的地方会很多,不能一次花完,得细水长流。大伙平时饿肚子咋办?老实说我没办法,只能去要饭。咱们还得乞讨很多年,难熬的日子还在后头。但大伙得活着,活着就得栽树!你们别看我这会儿笑嘻嘻的,日后我会成阎王爷!谁要是在栽树这件事上偷奸耍滑,三心二意,别怪我心狠手辣!说完这些,老扁的脸突然有些狰狞。
大伙一时全愣住了,心想这小子咋说着说着就变脸了呢?
第六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独臂汉子赶着牛拖车,走着同一条沼泽路。
这条路还是那么泥泞,那么狭长。但他已经习惯,也就不觉得长。只是苦了大黑牛。
在经过那片最茂密的苇丛时,小路变得幽深起来,几乎不见天日。这一段路显得有些特别。人踩上去软软的,颤颤的。那感觉就像小时候赤着小脚丫踩在母亲的肚腹上,像十七岁那年压在自己身下的那个十六岁姑娘的腰身。那个姑娘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她的腰身一直就像她十六岁时那样软软的,颤颤的,弹动的。每天走过这一段泥泞的幽深的沼泽路,他都觉得异常舒坦,都会扯住牛绳,有意放慢脚步,缓缓地充分地体味着来自脚底的快意。他的枯燥的生活因此有了色彩,有了彩虹般的幻想。
老八喜欢这条路。他爱这条路。
这条路是他的母亲,是他的妻。
这条路时常唤醒他生命的本能。潜藏于体内的男性力量,如同多年的火山岩浆,随时准备喷发,蓬蓬勃勃,浩浩荡荡。他的身体和内心一直在等待一场生命的搏杀。
枣儿已经走了几年。他相信她会一胎生下几个孩子,他知道自己有这个本领。他有时会想起枣儿,但他明白她不会再回荒原。
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老八盼望的是另一些人。他们是那场洪水中幸存的人,其中包括他的妻子儿女。
他一天天盼着,这是他活下去的全部动因。
他常常站在栖山的华峰上,向遥远的地平线眺望,久久地,久久地……哦,他流泪了……
有时,他会忍不住寂寞,奋力伸开双臂,向无边的荒原,向那些并不存在的身影,声嘶力竭地呼唤:
“来呀!”
“来啊……”
所有的呼唤都是徒劳的,一次又一次,荒原上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回荡。
但忽然有一天,他似乎听到了遥远的回声:“哦……哎……呀……”
开始,他以为是幻听,是心里盼得太苦,是梦中听到的声音。
可是,当他擦擦眼睛,尽力往远处眺望时,却真的看到一些影影绰绰的黑点,仿佛是一群人,正在黎明的青白光波中向前移动。
回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那些黑点点真的是人吗?
老八由于太想是,而怀疑非。
这样类似的场景已经欺骗过他很多次。
也许是一群黑老鸹?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荒原沼泽中常有各种颜色的鸟儿,成群结队地飞翔、起落、跳跃。但当金色霞光渐渐出现时,那些黑点点顿时变得五光十色,生动异常。
天啊,他们真的是一伙人!
那一伙人似乎还没有什么固定的方向,走走停停,并且四下观望,仿佛在寻找什么目标,什么声音。
老八激动无比,在栖山华峰上一边跳跃着,再一次大声喊叫:“来呀!来呀!”
粗犷的喊叫声,飞出栖山华峰,越过沟沟坎坎和漫漫黄沙:“来……呀!”
终于,那一伙人清晰地听到了,并且找到了这声音飞来的方向。他们愣了一下,一齐飞奔而来:“俺们……来……啦!”
独臂老八终于确定:来人了!
荒原上来人啦!
他飞奔下山,沿沼泽小路跌跌撞撞,冲出芦荡,向那一伙人狂奔而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太兴奋了。
日思夜盼,他等的就是这些两条腿的人呀!
终于,他们在一片沙滩上会合了!拥抱,捶打,打滚,叫骂,哭号,欢呼,跳跃,仿佛一个世纪前离别的故友、亲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
同是两脚兽,这就够了。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人类的这次会合,在荒原此后一百多年的历史上,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在这片被洪水毁灭的土地上,人类将重新繁衍、生息。
老八和这一伙人在经历一番鬼哭狼嚎的相聚后,才慢慢消停下来,开始互相打量。
这一伙人有十几个,有男有女,还有两个女人各自抱着一个婴儿。这让老八十分惊喜。人类只要还剩一口气,就忘不了性交和生育。真是的,这太好了。这荒原上需要人气啊!这十几个人中,大部分赤身裸体,几个有衣服的,也是衣衫褴褛,一片片挂在身上,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个高大的女人也是赤裸着,两个乳房吊在胸前,像两个装满沙土的口袋,显然太重了,已经成为她的负担,就不时用双手往上托一下,然后冲老八笑笑。她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傻。老八想起来了,先前他和每一个人都拥抱的,在和这个高大的女人拥抱时,她伸出舌头舔了他一口,舌头有点干涩,好像很久没有喝水,同时感到一只粗糙的手在他生殖器上抓了一把。当时,他只顾高兴,以为只是混乱中被谁碰了一下,现在想来就是这个女人干的。你看她冲他笑着的样子,就满是淫邪和挑逗,尽管样子有点吓人。老八像个主人一样,冲她温和地笑了笑,心想这个女人够骚。
他知道不能太急。
因为这时候,他发现了女人背后一个男人面色有点阴沉。这个男人在最初的狂欢之后,很快收敛了笑容,目光一直没离开那个高大的女人,像盯着一个猎物。这个男人几乎和老八一样雄壮,看不出多大年龄,也许三十岁,也许四十岁。赤裸的身体上沾满沙粒,面色紫红,长发披散着,在风中飘散。他偶尔看老八一眼,有些警惕的样子。
老八忽然觉得这汉子有点熟悉的味道!
不是身材,不是面容,更不是乱蓬蓬的长头发。
但好像就是身材,就是面容,让他觉得熟悉。突然心里一动!
老八冲过去,一把拉开挡在前头的女人,两个壮汉相距七八步远,赤条条相对而立。现在,他们可以全景式看到对方了。
那个汉子露出狐疑的神色,看看老八的脸,又看看他的独臂,接着往下,突然看到老八吊着的巨大棒槌,一时脸涨得更加紫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老八同样也看到了对方巨大的棒槌,几乎和他一模一样!
老八激动得发抖,走上一步:“你是……大船?”
汉子一下流出泪来,嗫嚅着:“你……”
老八冲上去,一条胳膊像一根粗大的鞭子,呼地缠向对方的脖子,哽咽着大声说:“大船……我的儿子!我是你爹呀!”
大船伸开双臂,紧紧抱住老八哭着说:“爹,我一直在找你啊!”
老八不停喊叫:“儿子!儿子!儿子!我的孩子啊!”
众人都看得呆了。
但也只是愣了一瞬,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全都围着这一对紧紧拥抱的父子欢呼起来:“噢噢噢……噢噢!”
老八和儿子大船终于找到了对方。
大船是老八的大儿子,当年一直跟在老八身边在黄河里打鱼的,水性极好。老八后来曾无数次想象,在那场毁灭性的决堤洪水中,最有可能逃生的就是大船。现在,他终于等到大船,这让他万分惊喜。
这么多年,父子俩艰难活下来,身体容貌年龄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如果没有彼此相同的生命之根,真的无法确认父子关系。
这是他们家族传宗接代的独有宝器和标识。
从此,栖山再不寂寞。他们集体动手,又在山坡上搭了几排茅草屋,分隔成若干间。一伙十几个男女自由组合住宿。他们也是不久前才聚拢在一起的,彼此并不熟悉。那个高个子女人最终选择了大船。一来因为他更年轻,二来因为老八突然对她很冷漠。
因为老八知道,他不能和儿子争夺这个女人。
一伙人在栖山定居之后,大家都很兴奋,好像有了家。
老八和大船一连几天,都下到芦荡里抓鱼。长年累月忍饥挨饿,突然每日都能吃上鱼,真像一步登上天堂。
但老八渐渐有了忧愁。没人时天天盼人来,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天天等着他和儿子抓鱼吃,啥事也不干,这样耗下去,自己也负担不起。
老八又赶着大黑牛出芦荡去沙滩了。他知道自己也是无事可做,拉着犁耙出去,无非想躲开吵闹。那伙人不是等着吃鱼,就是吵闹争抢女人,在经历一段平静的日子后,他们几乎天天打架。
大黑牛看出老八的烦恼,说老八哥,这伙人烦着呢,我都嫌吵。
老八叹口气,没有吱声。
这天清晨,独臂老八赶上大黑牛,拉上拖车犁耙,又一次走在那条沼泽小路上。这条路大约二三里长,已经走过千百遍。每当走上这条小路,望着两旁稠密的芦苇水草,他都备感孤独。
这一次,他又哼唱起来,像是呻吟,又像哭泣:
黄河走了,黄河走了,
带走了苦难。
黄河走了,黄河走了,
带走了欢乐。
黄河干了,黄河干了,
留下这片水荡。
水荡水荡,云山雾罩,
你里头藏着啥哟……
忽然,大黑牛晃晃荡荡停下了。
这里正是那段最幽深最柔软的沼泽路。
老八不知大黑牛为什么停下,忙从后走过去,却发现泥泞中出现一片薄薄的东西,就伸手捡起来,放在泥水中洗了洗。老八忽然觉得那东西有些异样,在阳光下亮晶晶地闪着金光。
“鱼鳞!”
独臂老八一声惊叫。他立刻就认出来了。
可是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鱼鳞?足有碗口大小,得有多大的鱼才能有这么大的鱼鳞?老八打了半辈子鱼,就从来没见过。
可他确信这就是鱼鳞!
老八举着鱼鳞,反身回来,在刚才拖车滑过的地方用力踩一踩,又跳一跳,仍是软软的,颤颤的,弹弹的。
几年来都是这样的呀!
他从这上头,赶着大黑牛拉着拖车走过无数遍,从来没想过这下头会埋着什么。
难道泥浆下会藏着这么大的鱼?
老八浑身寒气直冒,头上都沁出了汗珠,这太叫人惊异了!
老八感到手脚都是软的,抬头向栖山上大喊:“快来人啊!大船……这里有一条大鱼!”
不大会儿,一伙人全跑来了。
大船忙问:“爹,出啥事啦?”
老八把手中的东西放他面前:“你看!这是啥?”
大船惊叫一声:“鱼鳞?”
一伙人也叫起来:“这么大鱼鳞?哪里发现的?”
老八伸手一指脚下,大声说:“扒!快扒!”
大船和一伙人迅速伏倒身,用双手在泥泞中扒起来,一块块泥团被甩出去。
老八则忙着不断从路旁的水荡里往这边用手掌泼水,一边大声催促:“扒!快扒!快快!”
又看到鱼鳞了!
一片!一片!……一片连着一片!……都有碗口大小。
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终于,泥块扒开,露出一条黄河巨鲤的脊背!接着整条鱼都露了出来。
一条大鱼斜卧着,如一条搁浅的木船。
大船欣喜地大叫一声:“爹!是黄河鲤鱼,这么大!”
老八弯下腰,颤抖着手摸摸它的头,又查看它的眼睛。巨鲤一动不动,像是死了。可它身上的光泽和手感告诉他,它不应当是一条死鱼。
忽然,巨鲤一直紧闭的嘴巴缓缓张合了一下。
“它还活着!”
“动了!活着!”
“天爷,它居然还活着!”
众人一阵喧哗骚动,全都兴奋无比。
老八没有喊叫,他看得很仔细,巨鲤腮边含着一汪混浊的泥水,鳃片在混浊的泥水中痛苦而艰难地启动,好一阵才张合一次。那费力痛苦的样子,让人看一眼都觉得难受。
它被周围厚重的污泥重重包裹着,束缚着,动弹不得,好像随时都会窒息而死。
可是没有。它一直顽强地活着!
也许,年复一年,它曾有过无数次的扭动、挣扎,试图脱离这个困境,可是到底没能成功。这让老八蓦地想起终年笼罩在水荡上空不断翻滚搅动的云雾,事情终于有了答案。
巨鲤一直在苟延残喘中坚持着。
就靠鳃边这一汪泥水,它竟然奇迹般地活了这么多年。
这条巨鲤活得痛苦,活得艰难,也活得屈辱。当年在黄河里,它一定是威风八面的,现在却被死死困在这里,动弹不得。
它身上已经伤痕累累,鳞片破损不堪,有的地方露出白生生的肉茬。也许是它在挣扎的过程中破损的,也许是在牛蹄和拖车经年不断的践踏下造成的。在它身子周围,发现了许多散落的鳞片。鲤鱼在所有鱼类中,从来都是王者,从来都是仪表堂堂,如此丢盔卸甲,你以为肯定会让它失态。
但没有。
任何伤害、孤独,都不能动摇它活下去的决心。
它依然稳稳地卧在那里,缓慢地调整气息,好像在积蓄力量,等待再一次冲刺。
这一汪浊水,维系着一个苦难、神秘而倔强的灵魂。
所有人都被这条头巨鲤惊呆了。
老八和儿子大船都是眼含泪水。他们被深深地感动了。
它用巨大的身躯支撑着这条小路,也在小路下延缓着自己的生命。
“嘻嘻!这条大鱼够咱们吃半年啦!”那个傻乎乎的女人叫起来,摇着两枚乳房,以主妇的身份快活地拍着手。众人响应着,一片欢呼,黑瘦的脸上毫不掩饰地现出兽性的贪馋。
独臂老八没有欢呼,大船也没有欢呼。
父子俩对望一眼,似乎心有灵犀,同时沉默着,仿佛在艰难地回忆什么。不知是回忆那个被毁灭的遥远的年代,还是在回想关于黄河关于鲤鱼的种种记忆。
忽然,父子俩对望一眼,两张脸同时开始变紫,嘴唇都在哆嗦,现出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态。显然,父子俩同时想到了什么!
女人仍在欢呼跳跃,胸脯海浪般地汹涌着,面前一片欢腾,就像多日前他们突然发现独臂汉子一样疯狂。
突然,大船大吼一声:“跪下!都跪下!”
吵闹声戛然而止。这伙人被大船突如其来的吼声镇住了,一时愣在那里。大船跨前一步,掐住傻女人的脖子,猛地按倒在巨鲤旁,自己同时也跪下了。
一伙人全都张大了嘴巴,不明所以。
老八哆嗦着嘴唇泪流满面:“鱼王……鱼王……这是鱼王呀!这头巨鲤,是黄河里的鱼王!黄河走了……可是鱼王没走啊!”说着,扑通跪倒在泥水中。
一片骇然!
众人面面相觑。懵懵懂懂。似懂非懂。一种猝然而来的恐惧攫住了每一个魂魄。
接着,都跪下了。
齐刷刷跪在烂泥窝里。
当天,他们齐心协力,在沼泽小路边扒开一条很深的水道,推着巨鲤游入水荡。老八曾多次进入过水荡,最深处深不见底,像一个潭渊。他相信,鱼王虽不能像在黄河里那样舒展,但这个潭渊足够它容身了。
鱼王和他们家有缘。他仍然记得,当年他的爷爷曾在黄河里两次看到过鱼王。这一次,鱼王有难,当年随着洪水冲出黄河,最后搁浅在这里,就是等待他父子两人救援的。这让老八欣慰至极。多年来颠沛流离,最后发现这片水荡并在这里落脚,一切机缘,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不久,老八和大船在栖山上建了一座草庙,叫鱼王庙。
老八让儿子大船独自在此守庙,守护鱼王,守护这片水荡。
老八说,这是一方圣境,除了守庙人,任何人不得入荡抓鱼、取水!
其余人由老八带着,退出栖山,到远离水荡七八里外的地方定居。老八说,我已经想好了一个名字,就叫鱼王庄。这将是荒原上第一个村庄。你们说好不好?
这伙人有点蒙,被老八的神神道道吓坏了,纷纷点头说,好,好!咱们有自己的村庄了。
那个有点傻的女人想留下,和大船一起看庙,说这里有鱼吃。
大船说,你还是去鱼王庄吧,想我的时候可以来。
女人很有脾气,说不让我吃鱼,我才不想你!一气之下独自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老八对其余的女人说,你们谁看中大船的棒槌,随时都可以去栖山!引得一伙人哄的一声笑起来。
在老八带人离开栖山前,大黑牛已经先行离开。老八有点难过,说黑牛兄弟,你去哪里?大黑牛说,我一大家子一直在荒原上等我呢。你不用担心。
老八知道,那三头母牛已为它繁殖了一个小牛群。他相信,在这同一片荒原上,大黑牛一定会比他快乐。而鱼王庄将会充满艰辛。可他不怕。当他在世时,和鱼王庄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再难,有鱼王难吗?活着,活下去!这个独臂汉子并没有意识到,他所开辟的是一个人类的新纪元。
老扁主事以后,鱼王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从前在梅云游时代,栽树只在春天,临时挖坑,临时栽树,不仅速度太慢,而且成活率太低。
老扁骑马又去了几趟一百单三村。他本想动员他们一块栽树的,他说鱼王庄从荒原里往外栽树,你们从外围往里栽树。等有一天双方会合时,荒原上就全是树了。这主张虽然很诱人,可惜没人挑头干,大家一盘散沙,只顾眼前土里刨食,种点庄稼,活命当紧。老扁就很失望,但老扁从一些老人口中讨得一些栽树的诀窍。
栽树时,挖坑是最耽误工夫的,并且是临时挖坑,下头都是生土,土壤板结,树苗不易成活。老扁回来后,马上改了法子,就是从夏天开始挖坑,铲除地面一层厚厚的沙砾,一直挖到原始土层,把老土掏出来堆积在地面上风化。有老人告诉他,粪堆成土,土堆成粪。堆土成粪是增加肥力的好办法。经过夏秋两季暴晒风化,入冬后再把这些老土回填,同时从土井里打水浇进坑洞里,促使老土成为冻土,一来增加了坑洞里水分涵养,二来开春转暖,冻土融化,这一冻一化,土壤就酥松了,原先深埋在地下板结的死土,就变成了松软的活土。由于事前已把坑挖好,做好了前期准备,春天栽树的速度提高十倍以上,成活率也由原先的三四成,达到惊人的八成以上。
当年,梅云游带人千辛万苦栽树十年,才成活一万多棵。
老扁接手三年,鱼王庄的树木已成活八万多棵!到日本人打进中国时,鱼王庄已有几十万棵树木,很有规模了!
如果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梅云游当年的森林计划还真能实现。
当然,这种栽树方式的改变,也大大增加了劳动量。
主要问题还是没饭吃。
老扁也尝试过用种树的方法种庄稼,结果完全失败。
种树是点穴式挖坑,种庄稼需大面积开肠破肚,挖开沙土,鱼王庄没这个力量。用点穴式也种过庄稼,苗儿倒也出来了,可是一场风沙又埋上了,根本无法成活。树苗杆子硬,抗风沙能力强得多。就是这样,老扁也要组织人经常给一棵棵树苗扒沙,否则也会被风沙埋掉。
鱼王庄人饿,就只能外出讨饭,外出一些日子,讨得一些吃的回来,再挖坑、取水、栽树……
他们自愿这么干。
他们被迫这么干。
鱼王庄男女老少,凡是走得动的,都被老扁赶到沙滩上,不论酷暑还是寒冬,没黑没白地干。那些日子,他真的像个阎王。三岁的娃娃,六七十岁的老人,都进了荒滩。三岁的娃娃能拎一棵小树苗丢到坑洞里。六七十岁的老人能爬着培土。很多人没有衣服穿,大冬天披一件蓑衣,挖土浇水。冰天雪地,冻得青肿红紫,靠近篝火一烤,肉就烂了。用手一胡噜,不是掉一块肉,就是掉一块皮。
老扁和大伙一样干,也是大冬天披一件苇叶编成的蓑衣,抱一把锨吭哧吭哧挖土,也是饿得眼冒金星。不同的只是他腰里别一根鞭子,一边喘吁吁干,一边用一双小眼四处乱瞅,看到谁偷懒,或糟蹋一棵树苗,冲上去迎头就是一鞭子。
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老扁高高地站在一座沙丘上,向四野瞭望。讨饭的时间结束了,还有一些人没有按规定回来。忽然看到几簇男女,像炸了群似的从远处赶来,扛着讨饭的口袋,跌跌撞撞往鱼王庄跑。头发跑散了,一飘一飘地,草鞋跑掉了,弯腰捡起,顾不上穿,拎着鞋子又跑。这些人,有的要到吃的了,剩饭剩窝头,还有一些杂粮,收获颇丰。有的就没怎么要到,口袋瘪瘪的,只几块剩菜团。但算算时间到了,赶紧往回赶,结果还是晚了。
渐渐跑近,个个满脸虚汗,惶恐不安,像犯了什么大错。
一个女人跑得披头散发,赤着双脚,路上摔倒几次。本来就破烂的褂子,又跌破几个洞,已是袒胸露背,跑起来两个奶子货郎鼓似的乱摇。她看到老扁气势汹汹地站在沙丘上,一群人站他面前等待惩罚,就想低头绕过去。
老扁暴喝一声:“站住!”
女人打个哆嗦站住了。
“找野男人去啦!”
女人忙掩怀,上气不接下气解释:“我跑了几个……村子,都没要到,人家……也断炊……”
老扁听得不耐烦:“空着肚子也得干!今天你要挖三十个坑,少一个我揭了你的皮!滚!”女人今天没挨鞭子,有点庆幸,连声诺诺,赶忙干活去了。
然后,老扁走下沙丘,走到那一群男女面前,一阵子没说话,只用眼睛逼视着,突然扬起鞭子,劈头盖脸打去!一群人哇哇乱叫,抱头鼠窜。
一个男人形如骷髅,摇摇晃晃跑来,面色蜡黄,虚汗珠子扑嗒扑嗒往下掉。抬头看见老扁凶神恶煞的样子,竟吓得转身就逃。他方寸全乱了。
老扁冲上去抽了一鞭子:“回来!”
男人乖乖回来了,脚步晃一晃,站住了。七尺高的汉子竟像个七岁的娃娃,低了头嗫嚅:“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吃草根太多……又喝了脏水,拉肚子……误了时辰……”
老扁当然知道,到处荒村饿殍,要饭也难,许多人只好吃草根。荒原上有各种野菜野草,有些能吃,有些有毒。鱼王庄曾有人误吃被毒死。有些虽然能吃,但会拉肚子。可不吃怎么活?
这个男人就是一直吃草根的,就一直拉肚子。这趟出去,本想要点吃的,只找到半块糠菜窝头,是从路边一个倒毙的老头手里抠出来的,一口就吞吃了。饿得头晕眼花,只好去扒草根吃,太难咽了,就从旁边一个水坑里捧水喝。吃得太多了,肚子里扎得难受,咕咕乱响,不大会儿又全拉出来了,根本还没消化。
老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知道他没说谎,叹口气收起鞭子:“你去干活吧。”
那人赶紧走了,摇摇摆摆,像喝醉了一样。可是刚走出十几步,一头栽到沙滩上,伸伸腿死了。
老扁走过去,弯腰试试男人的鼻息,又翻翻他的眼皮,起身朝人群喊:“挖个大坑,埋了!”
老扁提一根鞭子,像驱赶牲口一样赶着人干活。
他的鞭子像一条毒蛇,咬一口就能咬出血来。
鱼王庄人也有反抗的时候,他们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一次,老扁又在挥着鞭子打人。突然人群呐一声喊,冲过来夺过他的鞭子,反手猛抽,用手抓,用脚踹。老扁被揍得在地上捂头打滚,身上青紫流血,可他不反抗,任凭大伙狠揍,任凭他们发泄对他的不满。他们看老扁血头血脸,躺地上不能动弹了,就呐一声喊,又去挖坑栽树了。
老扁挣扎半天,终于坐起来,往头上一摸,全是血。一双小眼睛又往周围瞅,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突然冲人群大叫一声:“谁拿了我的鞭子?”
人群愣了一会儿,只见一个人拿着鞭子乖乖送了回来,小心放他身边。
他们只能还给他。
这根鞭子只属于老扁。
鱼王庄需要一根鞭子。
鱼王庄人知道,鱼王庄人太穷,鱼王庄人太饿。栽树是一件天大的事,几乎没有任何物质做支撑。一头牲口饿倒了,没有草料喂它,又要它干活,只好用鞭子打。否则,它再也爬不起来。
鱼王庄人只能拼命,用生命换取生命,再用生命养育生命。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树木起来,鱼王庄就得救了。
这很残忍。可他们没有别的选择。老扁的鞭子可以驱赶饥饿,可以驱赶惰性,可以驱赶动摇,可以驱赶人们为了活着而去死。
事实上,鱼王庄每年都会有几十个人死在沙滩上。饿死,冻死,累死。反正是死了。反正是个死。
老扁没有任何手软。
他把那根鞭子紧攥在手上。
奇怪的是,除了他时不时被人按在地上打一顿,鱼王庄没有发生过任何骚乱。打完老扁,他们还去栽树挖坑。死了人,就在挖树坑时顺便挖一个大坑,把人埋了。人们很平静,很淡漠,很麻木。埋一棵树苗,心里还能小激动一下,盼着它能成活、长大。埋一个人,只是可惜少了一个人手。
他们把死看得很明白。不死在沙滩上,也会死在茅草屋里,死在他乡一个破庙里,死在乞讨的路上。死在鱼王庄的坑洞里,第二年还能在上头栽一棵树,这棵树一定会茂盛生长。
事实上,很多年后,如果发现一棵树比周围的树长得特别高大、茂盛,几乎可以肯定,这棵树是栽在死人坑上的。如果扒一扒,下头一定会有一堆枯骨。
更奇怪的是,鱼王庄虽然死了那么多人,总人口却在不断增长。
一来是因为鱼王庄的女人都特别能生。老扁告诉女人们:凡是生孩子的女人,一律奖励十斤粮食;一胎生两个的,奖励三十斤粮食;一胎生三个的,奖励六十斤粮食。女人们很受鼓舞,不仅想生,而且想多生。想多生就得去鱼王庙烧香。居然神奇得很,只要去鱼王庙拜庙,女人多数都会一胎生两个、三个,个别的还生过四个。所以,鱼王庄孩子特别多。
鱼王庄人口大幅增长的另一个原因是,自从老扁在此主事以后,大批流浪人、拾荒人、乞丐纷纷来此定居。问他们为什么来鱼王庄,他们几乎众口一词,说听说有个叫老扁的家伙在这里带着大伙栽树,所以就来了。
鱼王庄人说,你们没听说老扁是个阎王吗?
他们说,听说过,他有一根鞭子,特别爱揍人。
鱼王庄人说,你们没听说鱼王庄每年都会饿死、冻死、累死几十号人吗?
他们说,听说了。嗨!死在哪里不是死?在鱼王庄死了挖个大坑埋上,第二年在这个大坑上种树,还能当肥料用呢。
鱼王庄人说,天底下就没这么狠的人。他男人女人都打,死了人眼睛都不眨。他就该遭雷劈!
他们说,就是,该遭雷劈。
他该千刀万剐!
他们说,就是,该千刀万剐!
鱼王庄人说,那你们咋还来鱼王庄?
他们说,他不是还没遭雷劈嘛。
鱼王庄人说,你们也喜欢栽树?
他们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总不能一辈辈都讨饭。趁老扁还没遭雷劈,跟着他栽几年树,也能让子孙后代说道说道。日后,后辈人说,我祖上是个伸手讨饭的乞丐,这话能说出口吗?假如后辈在这荒原上看到森林,给人说,我祖先是个栽树的,这林子里有我祖先栽的树,这话就说得出口。叫我说,你们也别总骂老扁,他那么坏,你们不也没走吗?
鱼王庄人说……鱼王庄人忽然哑口无言。是啊,鱼王庄人还真是没人逃走。大伙一边骂老扁,一边还是跟着他栽树。
在十几年的时间里,鱼王庄从原先的几百口人,增加到两千多人。
梅子来鱼王庄,是在日本人进凤城之后。
抗战开始前,凤城周边十几个县,暴发了一场大瘟疫。那是一场真正的灾难。这种瘟疫每隔十年八年,就会发作一次,只是这一次特别厉害。人一传上就发高烧,烧得像火炭一样,浑身出血斑,一天两天,蹬蹬腿就死了。
梅三洞早就注意到这个瘟疫,之前也做过很多寻访研究。当这场瘟疫席卷而来时,几乎猝不及防。开始,梅三洞还天天出诊,后来就根本无法出门,上门求诊的络绎不绝,在大门外排成长队。梅三洞用自己研究的方子给大家看病,还真有效,上门来的人就越来越多。梅三洞知道光靠在家看病不行,周围县乡还有更多的病人。于是,他派人骑上快马,带上方子,去各处药材分店,严令他们按方子熬药,日夜不停,免费往各乡镇派送,多处布点,用大缸盛药汤,让病人自取自救。当时,他的恩师范大夫已经去世。梅三洞就坐镇凤城,动员了梅家药材总店所有人,以及很多街坊邻居,用大锅熬药,给病人一碗碗灌下去。病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走得快的得救了,走得慢的就死了。有的病人是爬着来的,距大药缸只差十几步,却倒头死了。就差那么一点路程。
尽管梅三洞倾尽全力,还是死人无数。村头、路边,到处是倒毙的人。那一年的野狗最肥。
在那些日子里,梅子成了爹最得力的帮手。烧柴熬药,给病人灌药,甚至掩埋死人,什么都干,而且麻利干净。连梅三洞都吃惊,这个混血女儿会这么不怕苦,不嫌脏。
梅子是梅三洞和他的老师玛丽娅的孩子。
在巴黎求学期间,梅三洞一直住在老师玛丽娅的家里。玛丽娅深深喜欢这个上进而又单纯的学生,各方面为他操持,给他帮助。每晚回来,梅三洞还要熬夜读书学习,玛丽娅就为他准备一份夜宵,送上一杯热咖啡。梅三洞从小就缺少母爱,老师的关怀让他第一次体味到母性的温暖和女人的温柔,很快对玛丽娅产生了深深的依恋。玛丽娅察觉到了,想拒绝又不忍心。也是日久生情,两人终于同居了。梅三洞说我要娶你,毕业后带你一同回中国。玛丽娅笑道,我不会嫁给你的,我就是想让你安心学习。后来,玛丽娅怀孕了。两人约定:如果生下后,孩子长得像玛丽娅,就把孩子留在法国;如果长得像梅三洞,就让梅三洞带回中国。梅子出生后,和梅三洞像极了。这让他很高兴。更让他高兴的是,梅子渐渐长大,特别爱黏着爸爸,常常像一只小猫躺在梅三洞怀里,学中国话也特别有天赋。到回国时,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临别时,玛丽娅哭得很厉害。她对梅三洞说,你们走后,我会去修道院做一名修女,从此与世事无涉。梅三洞说,等梅子长大了,我一定会带她来看你。玛丽娅摇摇头,你们平安就好。梅三洞带着梅子上船后,回头看到玛丽娅还在岸上挥手,海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几乎站立不稳。那一刻,梅三洞难过极了。这个美丽柔弱的女人,无私、善良,给了他一切,留给自己的却是一个孤单的身影。
梅三洞再也无法兑现对玛丽娅的承诺。
在那场瘟疫生死战中,梅三洞因为过于劳累,身体虚弱,不幸也染上了瘟疫。他救了那么多人,却没能救活自己。临死前,他唯一不放心的是女儿梅子。这孩子将无依无靠。他对梅子说:“要不……你还是去法国吧,那里有你的……母亲。”
梅子流着泪,坚决地摇摇头。她对父亲说:“我会把梅家大药房办下去。”
老扁从鱼王庄赶来,操持了梅三洞的全部丧事。
在他心里,梅三洞就是亲爹,梅子就是亲妹妹。
老扁为梅三洞赶了十多年马车,到处给人治病。这一家三口曾经的亲密日子,给老扁留下无尽的回忆。老扁披麻戴孝,在梅三洞的坟前痛哭不已,哭得昏天黑地。
梅子站在一旁默默陪他,没有说什么话。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梅子在心里很亲近也很敬佩这个哥哥,觉得他很了不起。从小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儿,可他从来不消沉,不抱怨,踏踏实实做事。每次去外地行医,安排好食宿等一切杂事后,晚上一定会去遛马,会把马梳洗干净。还经常顺便给梅子买点当地的小吃,比如一串糖葫芦,一包芝麻糖糕,或买一只蝈蝈给她玩。梅子都很喜欢,但那只蝈蝈她会把它放了。老扁爱干净,他的衣服和梅三洞的衣服,从来都是他洗,从不让梅子沾手。他一直在对梅三洞尽孝心,也一直用行动呵护这个妹妹。梅子都感受到了,可她不会撒娇,只经常会说谢谢。这就显得有点距离。让老扁有点怕她,甚至有点自卑。
当老扁在梅三洞坟前大哭的时候,梅子一边陪着默默流泪,一边在想,父亲死了,她只有这一个亲人了,以后应当对哥哥更亲切一点。但她真的又不会说什么亲切的话,就一直陪着站在一旁。
老扁一直在哭。
这让梅子起了疑心。感到除了对父亲死去的悲伤,他自己心里似乎还深藏别的痛苦,又无法与外人说,借此发泄一通。是因为他不幸的幼年和童年?好像不是。因为他以前经常说自己是狗命,如果不是一条狗护着,等不到梅先生救他就死了。还拿自己的扁头开玩笑,说摇一摇顶一把蒲扇用。那些经历都没给他留下阴影。会是什么呢?莫非在鱼王庄有难言之痛?
老扁终于停止哭泣,抹一把脸站了起来。
梅子看着他:“哥,你……没事吧?”
老扁摇头:“没事,我没事。”
梅子紧追:“鱼王庄那边……”
老扁一愣,赶忙说:“没事没事。我在鱼王庄挺好的。”似乎在掩饰什么。
梅子没有再问下去,心中却留下一个疑团。
老扁重回鱼王庄了。让他欣慰的是,鱼王庄躲过了这场瘟疫灾难,恰恰是因为那里太偏僻,风沙太大。走前,他对梅子说,经营南北大药房不容易。这次瘟疫,梅家为救人损失很大。以后你可以把生意做小一点,也不用那么累。梅子点点头,没有吱声。
梅子心里想的是,我必须把生意做大。
但三个月后,一切都成了泡影。
日本人打进了凤城!
日本人什么也没说,就把梅家南北大药房占领没收了。店里大量的药材,对日本军队来说是急需的。梅家大药房的镇店之宝——那棵千年老参,也很快被发现,日本人真是欣喜若狂。没想到在这个偏僻的小城,还真的藏着一个大药房,真的藏有宝贝。日军事先得到情报,就是为了这个南北大药房,才抢先占凤城的。
梅子无力抗争,在伙计掩护下,趁乱逃了出来。日本人发现后紧紧追赶。梅子慌乱中逃进一条小巷躲了起来。夜深了,她在小巷子里徘徊,一时不知往哪里去。愤怒,孤独,绝望,让她第一次有了异国他乡举目无亲的感觉。也许,自己真的应当去法国?
她在影影绰绰的小巷中走走停停,不敢走出去。她能听到大街上日本兵粗重的皮靴声。突然,身后一个人一把抓住了她,低声说:“跟我走!”梅子吓了一跳,及至听出是个女人,才稍稍放心。那女人拉上梅子七拐八拐,拐进另一条小巷,打开一个院门,又迅速反身关上。
那女人把她拉进屋,灯光亮着:“你是梅子小姐吧?”
梅子看清了,这是一位中年女人,并不认识,就问:“您是谁?”
那女人说:“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别害怕,我听说梅家大药房被日本人占了,就去看了看,又听说梅家小姐趁乱逃了出来,日本人在抓你,我就到处找你,怕你被日本人祸害了。听说日本人禽兽不如。不想真找到你了!”女人显然很高兴。
梅子没有追问她是谁。她知道梅家在凤城一向人望很高,梅家有难,谁都可能出手相救,就说:“谢谢您救了我!”
梅子环顾住所,一座小院,虽然简陋,却也宽敞,里外收拾得很整洁,就问:“就您一个人?”
女人说:“我有三个孩子,都成家了,平时只我一个人生活。今晚,你就和我一起住这里吧。那边一间还有一张床,是我女儿以前住过的,出嫁后就一直闲着。我去收拾一下。”
当晚,女人又为梅子做了吃的,可是梅子吃不下,早早就躺下了,只是一宿都没睡着。
第二天,那女人就出了门。好半天才转回家,说听说日本人在到处寻找梅子,让她继续主持梅家大药房的生意。女人说,梅子小姐,你千万不能出头,日本人不知安的什么心呢,还听说他们昨夜抓走好多女人。
一连数日,梅子躲在女人家里没有出门,却渐渐打定主意,不去法国了。她要留在中国,看着这些强盗是怎么失败的。她相信,这么大的中国,没有谁能灭亡它。
没想到第四天,老扁突然来了。
梅子吃一惊,说:“哥!你怎么找来的?”
老扁看看那个女人:“梅子,你知道她是谁吗?”
梅子摇摇头,有点疑惑地看了那女人一眼。
女人笑笑,说:“梅子小姐,说起来,我也是你们梅家人呢!”
原来,这女人是七月。
当年,七月一家四口人被老管家程先生安置在凤城后,就一直默默无闻地生活,她也逐渐从那座荒原城堡的噩梦中挣脱出来。凤城没人知道她的身份。她对梅家一直怀有感恩之情,虽然老爷梅云游死了,但对梅家亲情犹在,经常会关注梅家的事。可她从来没去打搅过梅家,更没有去认亲。当初,老管家给她留下一笔钱,足够养活孩子们,还能供着孩子上学。后来三个孩子大了,相继成家,女儿嫁到杭州去了,两个儿子都有了工作,也买了自己的房子。他们有时会来看望一下。七月素来勤俭,手里钱也差不多花光了,平日给人缝洗衣服补贴家用。前几个月,梅三洞为救人染病去世,她是知道的,可她自卑,没有露面,只站在远处,看着人们抬着梅三洞的棺材走向城外的墓地。她一直在流泪,只叹息好人命短。日本人突然打进凤城,她很担心梅家树大招风,赶忙过去看,又打听到梅子慌乱中逃走,就想自己无论如何要出面了,一定要找到梅子,不能让她落到日本人手里。把梅子安置好后,第二天又去了两个儿子家,看他们是否平安,也说了找到梅小姐的事,还细心叮嘱他们不要回家探望,免得引起别人怀疑。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保证梅子的安全。
老扁正是七月派小儿子送信才赶来的。
她不是怕麻烦伺候梅子,是怕梅子藏在家里不是长久之计,早晚会被日本人发现。鱼王庄那么远,那么偏僻,又有老扁在,梅子躲到那里才叫她放心。
老扁告诉梅子这些复杂关系后,笑道:“梅子,按梅家辈分,你应叫她小奶奶呢。”
七月赶忙摆手:“别别,我可当不起!”
梅子的眼睛湿润了。她没有叫“小奶奶”。突然冒出个小奶奶,她有点叫不出口,却上前和七月拥抱在一起。她真的很感动,这个从未谋过面,从未打搅过梅家的小奶奶,却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不顾危险,奉献了她的大爱。
老扁给梅子化了装,二人假扮夫妻混出城去。老扁的马拴在城外一片林子里。老扁带上梅子,打马直奔荒原。马跑得很快,梅子在后紧紧搂住老扁的腰,心里暖烘烘的。
这是他们一生最亲密的一次接触。
老扁一边纵马,一边大声说:“梅子,你都快三十岁了,快找个男人嫁了吧!”
梅子稍顿,大声回说:“你什么意思?这时候说这个!不想让我去鱼王庄吗?”
老扁赶忙否认:“不不!我可没这个意思。梅子,你放心在鱼王庄住下,可以住一辈子。哥一定会保护你!”
梅子说:“我可没打算在鱼王庄住一辈子!”
老扁一时无言。他一向不知道该怎样和她对话。
老扁早就知道鱼王庙求子的秘密。
当时他才只有十几岁,还在跟着梅三洞赶马车。
其时,鱼王庙已经名声远播。不仅鱼王庄的女人来鱼王庙求子求女,远到界首镇、一百单三村,乃至凤城、徐州、济南、开封等地,都有女人前来。昔日黄河鱼王落难于此,早就惊动周边府县,人们便有了各种说法。其中最盛行的说法是,黄河决口淹死太多人,鱼王没跟洪水走,而是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帮助人类重新繁衍。鱼向有多子之祥,鱼王在此镇守,必定有求必应。
鱼王庙本是一间草庙,庙里供奉着泥塑的鱼王,一直坐落在栖山上,还是当初老八和儿子大船修造的。后来修了又毁,毁了又修,一直是草庙。老八、大船和他们的后人,都没这个财力把庙修得好一点。后来,名声渐大,才有香主不断送来砖瓦木料。有的是财主,用车子拉来砖瓦木料;有的是普通百姓,用毛驴驮两袋砖送来;还有的毛驴也没有,就肩背十块八块砖送来,路途遥远,苦行僧一样。终于积少成多,建成三间砖瓦小庙。直到梅云游来到鱼王庄,建造城堡时,听说了鱼王落难的故事,大吃一惊,很快拿出一笔钱重新建庙。新庙成为一个院落,有十几间房屋。鱼王是用金丝楠木重新雕刻的,体型巨大,还按照鱼王的真身颜色贴了金箔,看上去栩栩如生。鱼王庙重新建成后,梅云游又在当初发现鱼王的日子,请来戏班,唱了七天大戏。因为事前发了告示,各地来了很多人听戏拜庙,荒原一时热闹非凡,鱼王庙更是名声大振。
这时,看守鱼王庙的人叫斧头,是大船的后人,四十多岁,一条壮汉。斧头有妻室儿女,平日住鱼王庄,他独自一人住庙,还是当年老八定下的规矩。
鱼王庙香火越来越旺。不仅逢年过节,平日里也有人来烧香。香客来自四面八方,最远的来自千里之外。传说鱼王爷很灵,能消灾免祸,保佑平安,能呼风唤雨,祈求丰年。但荒漠里从来没有丰年,因为不能种庄稼。就是黄河滩上那一百单三村,单靠开荒种田的地方,也是风沙很大,一年下不了几场雨,庄稼稀稀拉拉。一百单三村便有人怀疑鱼王爷的本领。但话一出口,立刻会挨一顿训斥,说你浑蛋!敢对鱼王爷大不敬。鱼王爷容易吗?风雨雷电都归老天爷管,鱼王爷是和老天爷较力哩!若不是鱼王爷会呼风,一口气顶在那里,风会比现在还大;若不是鱼王爷唤雨,这几场雨也下不来!那人不敢回嘴,瘟头瘟脑走了。传说,每逢下雨前,会见一条巨鲤在水荡上空翻腾,摇头摆尾,极艰难极吃力的样子。不多久,雨就来了。这时,你去鱼王庙看吧,鱼王直喘粗气,身上准有水珠子,就是鱼王发力累坏了。只是有点遗憾,鱼王爷下雨不均匀,春播时节,总共下不了几滴雨,沙土干得像被锅炒过。秋天来了,说不定会突然降一场暴雨,遍地汪洋。于是又有人说,鱼王爷不懂节气。可是鱼王爷哪能啥都懂?鱼王爷本来就是河神,没管过陆地上种庄稼的事,不管啥雨,这荒原上有雨就不错了。
鱼王庙的香火,终于还是很旺。
不少人亲眼见过鱼王在水荡潭渊里翻动浪花。甚至还有人见到过鱼王哗啦一声大响,蹿出水面,携带着瀑布样的水帘水珠,跃出几丈高,然后泼剌剌钻入水中。
那真叫惊天动地!
鱼王不是传说,不由你不信。
香客进了鱼王庙,斧头帮着点香、摆供。
香客走了,供果全归他吃。斧头舍不得吃,都是送回家给孩子们。
鱼王爷最大功德,还是管生孩子。
在所有香客中,求子求女的要占绝大多数。凡不生育的,只要到鱼王庙进香上供,几乎准生,而且常有多胞胎。区别只在于,有的只需进香一次,有的需进香多次。没有耐性不行。而且要排号来。为别的事进香祈愿,可以一拥而上,几个人同时烧香磕头。求子求女的,就必须在另一间密室单独上香,一个一个来。场面更加肃穆,不准任何人打搅观看。只准女人进去,不能有陪同。丈夫在芦荡外等候,远望庙门而不得入。女人进去,大约要一个时辰,礼仪很复杂,也很神秘。也有的快一些,半个时辰也能结束,关键看配合。女人进香出来,对进香过程不能说,男人也不能打听。否则失灵。
斧头这套礼仪,是一辈辈传下来的,一直严格遵守。他爹看庙时,也是从不让家里人来,小孩子也不让进。斧头十八岁开始进庙跟爹学习,很快就独当一面。这一坚持就是很多年。斧头每次回家,总是很累的样子,常常放下供果,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又是精神焕发。
女人从庙里出来,大多欢天喜地,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告诉外头的男人,鱼王爷显灵了。不过还要来两趟。那男人说行,两趟就两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要能生孩子,三趟五趟都行。
只有个别女人,从庙里出来时,神色慌张,满面羞愧,甚至落下泪来。男人也不敢问,心里就有了疑惑。下一趟多半就不来了。
不来就不来,碍着别人什么。
凤城一位三姨太,只有二十多岁,长得娇艳如花,来鱼王庙进香求子,十分急切,说是上两房都没生,老爷才娶了她。可是三年下来,还是肚腹空空。老爷急了,她也急了。便带个丫鬟,乘一顶小轿直奔鱼王庙来。轿夫和丫鬟在芦荡外等候,她由斧头领进庙去。当时斧头刚接手庙事不久,正是英俊少年时,浓眉大眼,虎虎实实。小路窄窄,弯弯曲曲,稍不小心,就会掉进两旁的泥潭。三姨太主动伸手牵住斧头,一路风摆杨柳没入芦荡深处,在庙里一待就是两个时辰,方才出来。丫鬟轿夫等得急了,她却如桃花绽开,春风满面,欢天喜地而去。时隔半月又来一趟,再过半月又来一趟,一连进香三次。九个月后,果然生个大胖小子,浓眉大眼,虎虎实实。老爷欢喜,长房欢喜,皆大欢喜。这位太太生子后,还是常来庙里,说是还愿,大空一月两月,小空十天半月。每次来,都带好多东西,米面点心,棉袄裤袜,什么都有。一年后,这位三姨太又生了一个女儿,像她一样漂亮。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据说,光在凤城,就发现三十多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模样都很像。
至于周边城乡,包括一百单三村,那就更多。
鱼王赐子,恩泽四方。
有一年,老扁赶着马车,跟着梅三洞行医归来,经过芦荡边时,看到一个男人在外立等。骄阳似火,那男人满头大汗,显然在等女人出来。
老扁就问:“梅先生,传说鱼王庙求子,真有那么灵光?”
梅三洞正想休息一下,就说:“你可以进去看看。”
老扁真的去了。
他像个猴子似的,沿泥泞小道迅速消失在芦荡里,不大会儿出现在栖山庙门前。老扁闪身进去,看大殿无人,又折身转向殿后,脚步轻轻靠近一座隐秘的小屋,伏在窗下,却突然听到屋内有厮打之声和女人的哭骂。但接着是女人一声异样的喉音,然后再没有挣动的声音。却隐隐听到啪啪的撞击声和女人一声接一声的呻吟。呻吟是压抑的,却是平静的,有规律的。老扁很奇怪,刚才还在厮打,怎么转眼变了声调?就慢慢站起身,从窗户往里看,就见两人都脱了衣裳,赤条条搂在一起,正在专心交媾。女人搂着男人的脖子,十分享受的样子。老扁一下全明白了。
但正在这时,突然背后一声断喝:“干啥的?小杂种!”
老扁忙回头,是一个老人!正是斧头。斧头已成老斧头,正在屋里和女人亲热的是老斧头的儿子小斧头。
老扁倒也不怕:“你们干的好事,我要揭穿你们!”说着就要往屋里去。
老斧头一把扯住,向老扁跪下了,说:“小先生,求你了,千万不能说出去!不然鱼王爷会发怒的!”
这时,小斧头也出来了,一副凶狠的样子,盯着老扁说:“你敢说出去,我用斧子劈了你!”
女人没有说话,却头发散乱,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老扁看看他们三人,忽然笑嘻嘻说:“你们放心,我啥都没看见!”转身回头,一溜烟跑走了。
这是老扁少年时代一次成功的恶作剧。
但回去后,除了梅三洞,他果然没告诉过任何人。
那时的老扁,已经经历很多,初识人事,虽然时有调皮,但不当说的,绝对不会说。他知道鱼王庙在鱼王庄乃至周边府县的神圣地位。那是一个被夸张演绎的神话,他绝不敢打碎它。
他还没有力量打碎它。
等他长大,成为鱼王庄的当家人后,他又不愿去打碎它了。
他渐渐明白,当初那些求子求女的男人们,其实大部分是知道怎么回事的,可他们选择了佯装不知。其间蕴藏了一个令人肃然的精神内核,就是对生命的渴望和尊重。在一个鲜活的小生命面前,所有人类的道德伦理都显得黯淡无光!
这么多年,在鱼王庄,他每年都会迎接乞讨归来的女人们,有大姑娘,也有小媳妇,还有的是十三四岁的小女孩。不少人走时好好的,却怀着身孕回来了。他能想到她们在外地所受到的屈辱、痛苦和无奈。但鱼王庄没有任何人鄙视她们,而是把她们小心领回家去,细心等到孩子的出生。而一旦婴儿呱呱坠地,一村人都会欢天喜地。大家都拥来看望,有的还带几枚鸡蛋。他们是真的高兴。
鱼王庄又添人口了!
也许,在文明世界看来,这是多么落后,多么愚昧,多么污浊,多么野蛮,多么卑琐,多么肮脏,多么不堪的一伙子人。
你尽可以捡起世上最恶毒的语言泼向他们,却不能不承认,这是多么坚韧、多么顽强的一群人!
鱼王庄有很多人,都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至于那是谁的种,孩子的爹是谁,应该姓什么,在鱼王庄人看来,这根本不重要。生下来就是一条生命,就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就是鱼王庄人,这就他妈的够了!
这些女人和孩子不应当受到任何责难和鄙视。
鱼王庙求子之谜,老扁会永远埋在心底。那是鱼王庄的生命宗教。
鱼王庄杂乱的血统,老扁永远会用欲哭无泪的笑容,坦然面对。
因为鱼王庄要生存,要繁衍。
这是一个生命的大题目!
那一年,草儿从城堡回来就疯了。
泥鳅按照老扁的指令,把草儿送去城堡。也是泥鳅把她从城堡里背回来的。
泥鳅平日根本就不想听老扁什么命令,可这一次,他听了。
老扁对他有救命之恩。当年,如果不是老扁赶着马车把他送到凤城,请梅三洞做了手术抢救,自己肯定死在老管家眼皮底下了。他当然很感激老扁。可他实在不喜欢老扁这个人,从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老扁那个长相就让他不舒服,他那个牛×烘烘的样子更让他不舒服。泥鳅经过半年多的治疗重回鱼王庄,却发现老扁已成为鱼王庄的主事人,并且已和大家勾肩搭背打成一片。自己伤愈归来,几乎没人问候一声,所有人都对他视而不见。泥鳅对梅家的糟践和不忠,已让他名声扫地。
泥鳅要重新回城堡居住。可是大门上了锁。他去找老扁要钥匙,他认定钥匙在老扁身上。老扁告诉他,老管家程先生已经走了,这座城堡关闭。你还是回鱼王庄,搭个茅屋住下吧。
泥鳅很生气,说我原先就住在城堡里呀。
老扁说,你记错了。我听说,你原先就住在鱼王庄的,和大伙没啥两样。
当时就把泥鳅憋得打嗝。
不久,老扁又召集全村人坐在城堡前的空地上,让大伙举荐村长。说咱鱼王庄是荒原第一村,一直没个村长,这不行。干啥事都得有人牵头,不然啥事也干不成。大伙一致举荐老扁当村长,气氛很热烈。他们看好这个年轻人。
只有泥鳅反对。
泥鳅说:“我反对!”
就是从这次开始,泥鳅对老扁反对了一辈子。他对老扁所做的任何事都要反对一下:“我反对!”
当时大伙笑起来,说泥鳅你反对啥?莫非你想当村长?
泥鳅说,刚才老扁说干啥事都得有人牵头,过去不都是我牵头的吗?
有人当即说,你过去牵头,领着大伙磨洋工,能干成事吗?
有人说,你牵头,把梅家的东西都祸害了,吃里爬外,你能牵头吗?
有人说,你流里流气,只知调戏女人,心事全不在栽树上,你不能当村长!
泥鳅说:“老扁是外来人,不是鱼王庄人!”
一个老头站起来,说放屁!来到鱼王庄落脚,就是鱼王庄人!哪个不是外来人?当初,你爹挑个担子来到鱼王庄,前头筐里坐着你妹妹,后头筐里坐着你。你妹妹三天后就死了,你爹把她埋到村东沙堆里。第四天,你爹丢下你偷偷走了。你是大伙养大的,东家省一口,西家省一口。要是把你当外来人,你狗日的早就死了!
有人说,泥鳅,你就是个白眼狼。老扁就不该救你!
泥鳅被骂得瘟头瘟脑,一时无话可说。
其实,他也并不是一定要当村长。当村长将会有多么艰难,他是知道的。那是要承担无数责任的,还是个得罪人的活。他只是心里不舒服老扁抢他风头。而且在老扁那里,自己要永远背着“救命之恩”的巨债。
但后来,泥鳅慢慢想通了。老扁当村长,会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角色。就像是个唱戏的,又是扯嗓子,又是翻跟斗,又是哭,又是笑,折腾得七荤八素,还不落好。自己是坐在台下听戏的,看起来在乖乖听戏,其实一直在挑刺。挑刺时可以眯着眼,跷着二郎腿,还可以摇头晃脑,那感觉恣意极了。演员满身大汗,正演得起劲,你忽然在台下大叫一声:“你少翻一个跟斗!”那时,大伙都会跟着起哄:“是啊,演的啥玩意儿!”
泥鳅就这样和老扁玩了很多年。把老扁玩得不胜其烦,耳边经常会突然出现一个声音:“我反对!”
老扁把新婚妻子送给龟田,是泥鳅多年来等到的一个最好机会。
但这次,他没有喊:“我反对!”
他上去狠狠打了老扁一拳,只是表明他是有气节的。可他还是扛起昏迷的草儿送到城堡去了。
他当然要听从老扁的指令,送草儿去城堡。
因为这件事,会给老扁留下终生的污点,会让人骂他一辈子。
这比平时出点什么差错严重多了。
那天,泥鳅背草儿回来时,草儿一路都在疯狂挣扎,大喊大叫,大哭大笑。
泥鳅把草儿背回来,什么话也没说,放下草儿,又对着老扁的屋门狠狠踹了一脚,昂然而去,留下一个鄙视的身影。
看样子,他是气坏了,起码像是气坏的样子。
当时,鱼王庄许多人都还没走,大家一直在等待草儿回来。大家担心草儿怎么受得了日本人的凌辱,人人恨不得把老扁撕碎了。
相比之下,这一次泥鳅反而赢得了大家的好感。这个平日流里流气的家伙,在这种时候,还是分得清是非的。他们唯一对他不满意的是,泥鳅为啥不背着草儿躲到荒原上去呢?也许躲过这一劫,草儿就不会有事了。难道日本人真的会砍伐鱼王庄数十万棵树木?
傍晚,泥鳅背着草儿去城堡后,老扁忍受不了众人的指责斥骂,躲出去了。
草儿刚被背回,他又回来了。也许他根本就没走远。
草儿仍在大哭大笑,几个女人也按不住。所有人都在流泪。
草儿受到的伤害太大了。她来鱼王庄总共也没有多少天。一会儿是天堂,一会儿是地狱。相依为命的爷爷死后,就在她以为再也没有依靠时,老扁却突然娶了她。虽然老扁年龄比她大了很多,还是让她深信,自己终生有了靠山。可是刚办完婚礼,还没入洞房,又被老扁当礼物立刻送给了日本人。
大家想得到,一个黄花闺女到了日本人手里,会被怎样摧残!
草儿果然疯了。
她能不疯吗?
大家的愤怒到了极点。老扁刚一进屋,众人立刻叫骂着扑上去一阵乱打,不一会儿就将老扁打倒在地。
老扁拼命爬起来,舔了舔流血的嘴角,脸色铁青,突然大吼一声:“都滚!”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抹一把眼泪低头走了出去。他们知道和这个邪恶的家伙没法讲理的。
老扁把披头散发的草儿紧紧揽在怀里,慢慢用手指为她梳理头发,很久,很久,两行清泪流出来。
草儿折腾累了,已经沉沉睡去。不时惊厥一下,又再次睡去。
老扁抱着草儿,整整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梅子就来了,提着一个小药箱,说是要为草儿检查伤情。头天傍晚,她曾为草儿的事啐了老扁一脸,这会儿出现在门口,也没有好脸色。
老扁还在发愣。梅子冷着脸说:“出去!”
老扁赶忙出屋,到门外拿一把铁锨,大踏步出门去了。
当全村人被吆喝到村外挖坑栽树的时候,大伙看老扁一直在卖力挖坑,还不时冲人吆喝几声:“别偷懒!你看啥看?干活!”就像啥事也没发生。大伙就在心里骂,这个王八蛋心真硬!
龟田也像啥事都没发生。
第三天,他居然带着两个卫兵走出城堡,溜溜达达到树林子里散步去了。他在林子里转了很久,不时摸摸一些大的树木,还用手量一下尺寸。有的树木确实很粗壮了。过去,他一直瞧不起鱼王庄的树林,但一旦进去细看,才发现林子里还是很壮观的。因为树木品种杂,一部分地方反倒更像杂木林。当然,大部分地方还是稀稀拉拉。
老扁看到了,就很警惕。
龟田很少到林子里散步,主要是怕出危险。他一直很小心。今天怎么突然进了林子?老扁就一直悄悄跟踪观察。
龟田早就发现他了。林子太稀,藏不住人的。可龟田佯装不知。从林子出来后,龟田看到鱼王庄一伙人在坐地休息,更多的人还在埋头挖坑,密密麻麻足有一千多人。
这让龟田目瞪口呆。
即便现在是战争时期,也没能阻挡他们挖坑栽树!
平日,鱼王庄不大能看到人的,都外出讨饭去了。这个他是知道的。可他们总是在某一天,突然都回来了!
就像一支悄然集结的军队,准时,快速。
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干起活来却毫不惜力。没有人偷懒。不时有人摇摇晃晃倒下了,不大会儿又爬起继续干。也有的倒下再没起来。旁边人也并不大惊小怪,挖个大坑埋上,还是继续干。好像死个人不是什么大事。他们沉默寡言,表情木讷,没有武器,不会对皇军构成任何威胁。可这个场景却让龟田心惊胆战。一直都说中国人心不齐,像一盘散沙。但在这一盘散沙上,却生活着一支纪律严明、破破烂烂却团结一心的别样军队!
龟田觉得这样一支军队,比那些真正的军队更可怕。因为那个真正的军队正是从这些中国人中间走出去的。
现在,龟田是非常担心了。
因为头天刚接到上级电话,鱼王庄的树木还是要全部砍掉,运送到徐州、大同煤矿做地下支架。煤炭是战略物资,日本人一向抓得很紧。一部分在中国使用,一部分运往日本。龟田这个据点,战事极少,所以一直保留着,其实是为了看住这片林子,这是资源。日本人一向重视战略物资,在中国很多地方,都会派重兵把守矿山、森林、河流,防止被中国军队占领,以备不时之需。以前,龟田的确告诉过上级,说鱼王庄的树木不成材,没有大用,试图阻止砍伐。可现在,他没有理由拒绝了。
就是说,这三十多万棵树木必须砍掉。
他能想到,一旦动手砍伐树木,老扁会发疯,鱼王庄一两千人会发疯,一场血案必将发生!
这是龟田不愿意看到的。
老扁曾不止一次给他说过,这几十年鱼王庄人是怎么把树栽起来的。
为了栽这些树,他们忍饥挨饿,前赴后继。
老扁告诉过他,鱼王庄一代代人已经形成一个规矩,任何人死了都不留坟头,不用棺木,只埋进一个土坑,第二年在上头栽一棵树。
龟田后来曾留意观看,鱼王庄前前后后,乃至整个荒滩上、树林子里,果然没见过一座坟丘。只在城堡旁边有三座坟。老扁也曾给他详细讲过梅云游的故事,讲过城堡的故事,讲过梅先生散尽家财发起栽树改造荒原的故事。龟田像听一个神话。可是看到这些稀稀拉拉的林子,又觉得是个笑话。就算有三十万棵树木,在这个荒原上,还是微不足道。改造荒原谈何容易。
但唯其不易,才让龟田知道这片林子在鱼王庄人心中的分量。
这是他们的命!
砍了林子,就是要了他们的命。
龟田走向一伙正在歇息的人,笑哈哈大声招呼:“你们好啊?”
没人理他。
龟田有点尴尬,又说:“挖坑栽树呢?”
还是没人理他。不是没话找话吗?
龟田的两个卫兵拿枪指向众人,哇啦哇啦说了一通,好像是嫌他们怠慢了小队长。
龟田抬手制止了卫兵。看着荒原,一脸不解道:“中国有那么多好地方,你们干吗一定要在这里生活,搬走不好吗?”
有人搭腔了,说:“这里好。”
龟田很高兴,终于有人说话了:“这里有什么好?到处是风沙。”
另有人说:“这里好啊!”
接着许多人说:“这里好啊!”
“这里好啊!”
龟田摇摇头,哭笑不得。他们啥也不会说,只会说这里好啊。就说:“这里连一棵庄稼都不能种,有什么好?”
这时,一个老头说话了:“听说你们日本人就住在几个岛上,巴掌大的地方,四面环海,不小心一抬脚就掉海里,有啥好?你们不也住着吗?”
众人笑起来。
有人说:“别小看这千里荒原,要是放在日本,就成宝贝了!”
有人说:“你们在这里也快八年了,是不是一直在琢磨,怎么把这块地搬到日本去?沉着呢,搬不动的!”
这时又围拢来一些人,一阵哄然大笑:“哈哈哈哈……沉着呢!”
龟田有点吃惊,本以为这是些麻木不仁、无知无觉的傻子,没想到他们有着一肚子话,句句都像钝刀。
龟田正不知如何应答,突然跑来一个日本兵,冲龟田敬个礼,又简短说了一句什么,好像很急的样子。龟田立刻转身大踏步走了。
老扁一直站在人群外,看龟田匆匆离去,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担心。这么多年,日本人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担心和他的三十万棵树木有关。
当天下午,老扁被叫到城堡,说龟田找他有事。
一路上,老扁的腿都是软的,心怦怦乱跳。
他有个不祥的预感,而且十分强烈。
果然,龟田告诉他,头天已接到上级命令,鱼王庄的树木要砍伐,送去煤矿做支架用。上午又来电话,说明天就会来大批工兵和民工,开始砍伐树木。
老扁直直地看着龟田,那是一副绝望和愤怒至极的眼神,像在喷火。他脸上的肌肉在剧烈抖动,好半天没说一句话,突然一口鲜血喷出来!老扁明白,草儿白让龟田糟践了。
龟田转身拿一条毛巾送来,老扁猛然跃起,先是甩手一个大巴掌,接着如一头狂怒的豹子扑向龟田,二人一同摔倒在地。老扁压在他身上,挥拳就打,打得龟田鼻口出血。老扁还想再打时,龟田猛然屈身一蹬,把老扁踹出几尺远,重重地摔到地上。
龟田爬起身,大喝一声:“绑了!”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门外两个士兵这才冲进屋,七手八脚把老扁捆了个结结实实。
老扁破口大骂:“龟田我×你八辈祖宗!你言而无信……畜生……畜生……畜生!”
龟田用毛巾擦着脸上的血,看着狂怒的老扁,一言不发,却伸手慢慢拔出手枪指向老扁。
老扁两眼喷火:“开枪啊!你真的以为老子是个懦夫吗?你真的以为老子好欺吗?呸!你开枪吧,老子要眨巴一下眼就不是好汉!”
龟田到底没有开枪。
两个士兵对老扁一顿拳打脚踢。
龟田重新把枪插回腰间,挥挥手让他们出去。自己搬把椅子坐下,看着坐在地上的老扁,继续听他叫骂:“龟田……你丧尽天良啊!我能做的……都做了……你还是要砍树!……这些树木……是用命……换来的……你知道鱼王庄死了多少人吗?”老扁骂着骂着,已是泣不成声。
龟田看他没力气哭了,说:“老扁,实话告诉你,我能做的也都做了。这是上级命令,我必须服从。你也必须服从!”
老扁冷笑一声:“我要是不服从呢?”
龟田说:“就地枪决!”
老扁鄙视着龟田:“杀我一个有用吗?鱼王庄两千多口人会反抗到底!”
龟田说:“那就全部杀光!”
老扁摇摇头:“丧心病狂!你们作的恶还嫌少吗?”
龟田说:“现在是战争时期,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老扁,我现在是以朋友的身份劝你,不要反抗,鱼王庄人也不要反抗。没用的。你带头反抗,就是把全体鱼王庄人带入深渊,我会让你看着把鱼王庄人杀光,会血流成河。你会后悔莫及。”
老扁摇摇头,看着龟田:“我还是不相信,你会下令向鱼王庄人开枪。”
龟田面无表情:“我会下令开枪,因为我是军人。何况,明天来这里的,除了大批工兵、民工,还会增派两个中队的皇军和两个营的皇协军,前来维持秩序。他们已接到命令,凡是反抗者,格杀勿论!明天开始,我就不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了。”
老扁狠狠吐了一口血沫子:“龟田,既然这样,你把我放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龟田摇头:“你还是待在这里好!我不能放你走。今晚,我还会把鱼王庄所有青壮年都关到城堡里来。”
老扁大叫:“龟田!你别假惺惺的。你以为你是在保护鱼王庄人吗?你是怕鱼王庄人反抗,妨碍你们伐树!鱼王庄人不怕死!”
龟田说:“我相信鱼王庄人不怕死。现在,我可以给你透露一个军事秘密。我接到的命令是,今夜突袭鱼王庄,把全村有反抗能力的青壮年全部杀光,然后明天开始伐树。因为鱼王庄是唯一会阻挠伐树的村庄。我给上级说不用,我会把他们关进城堡,一个也不会跑出来。如果在城堡里暴动,我会用机枪杀得一个不留。这是我争取到的唯一权力。”
老扁一愣,哈哈大笑:“龟田,别玩假慈悲的把戏了!你糟蹋我新婚妻子那天,就已经说明你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老子不领你这个情!我瞧不起你!草儿失去处子身,可妻子还是我的妻子。她疯了,我会伺候她一辈子。可你,却依仗手中有枪,以砍伐鱼王庄的树木相胁迫,欺男霸女,不仅无耻,而且胆怯!你还不如那些直接强奸女人的日本兵!他们虽然无耻,起码还有这个胆量!可是你没有,你只是一个懦夫!一个讹诈者!”
老扁骂了个痛快。
龟田脸色煞白,冲门外大叫:“来人,把他关起来!”
当天晚上,鱼王庄八百多青壮年都被骗进了城堡。
皇协军头目带人进村,传达龟田的话说,他服役期满,要回日本了,这些年多有得罪,临走前向大家赔罪、道别。有点心,还有酒水。说老扁后晌就进城堡了,和龟田一直在喝酒。喝醉了,正在等大伙呢。
大家议论纷纷,有相信的,有不相信的。有人怀疑这是个阴谋,会不会集中起来杀了大家。可他没道理杀人啊!又有人说,听说日本人常干这种集体屠杀的事,杀人从来不讲道理的。有人说怕个屌!就那几十个日本兵,他们真要杀人,咱们几百号人就夺枪,赔上百十条命,剩下的掐也把他们掐死了!再说,城堡里不还有咱们十几个鱼王庄人当皇协军吗?那是老扁早就安插好的内应。一旦有事,他们一定会动手!就问皇协军,到底啥事?你们也是中国人,可不能骗俺。皇协军说,上头就这么说的,我们就是执行命令。其实,他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最后,八百多青壮年,还是陆陆续续进了城堡。为防不测,不少人怀里都揣了菜刀、锤子、短棍。
城堡真大。自从当年梅云游建成后,除了泥鳅,几乎没有人再进过城堡。泥鳅这次恰恰没来。直觉告诉他,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在大家乱纷纷往城堡走去的时候,他寻机躲了起来。
大家进了城堡,才知道受骗了,根本没有点心和酒,也没看到老扁。一进去,城堡铁门就关上了。抬头看四周,三处架着机枪,所有日本兵都站在楼上,持枪对着他们。
城堡顿时成了监狱。
正在大家惊慌之际,龟田在二楼阳台上出现了。
有人喊:“龟田,你骗俺们!”
很多人喊:“放俺出去!”
大家就朝大门拥去,可是没用。大门太坚固了。
龟田朝天空打了一枪:“砰!”
所有人都停止了骚动,却陷入极大的恐慌之中。莫非他真要集体大屠杀?
龟田居高临下,大声说:“大家别害怕!我就是让你们在城堡住几天,躲躲风沙。这几天,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过问,更不能暴乱!否则,就是机枪和你们说话了!现在,都原地坐下,不许乱动!更不要想逃跑,没人能帮你们。你们鱼王庄在这里当皇协军的十几个人,昨天夜间换防,已经调到别处去了。”
八百多人全都傻了。看来,龟田一切都安排好,没任何指望了。互相看着,只好挨挨挤挤坐下了。偌大个院子,坐得密密麻麻。现在很多人猜到,一定和他们的林子有关了。
之后的几天几夜,光听声音就证实了他们的猜测:斧头伐木的砰砰声,锯子刺耳的唰唰声,树木扑倒的轰轰声,人喊马嘶,汽车轰鸣,也不知有多少人马,正在他们的林子里肆意伐树,横冲直撞。
林子完了!
林子完了!
他们不止一次站起来大喊:“停止砍伐树木!”
“甭毁了俺的林子!”
“那是俺的救命树啊!”
“龟田你该死!”
…………
很多人哭了。
突然,机枪子弹一排排贴着头顶啸叫着掠过。他们的反抗被一次次弹压。更让他们担心的是,第二天深夜,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枪声。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村里只有老人、妇女和孩子了,他们不会和日本人对抗被杀吧?
老扁一直被关在二楼一间屋子里,捆绑着不能动弹,嘴里也被塞上毛巾,以防止他向楼下的鱼王庄人喊话鼓动。两个日本士兵看守着,每隔半天拔下毛巾给他灌点水,又马上塞进毛巾。
其实老扁已经停止挣扎反抗,即使拔下毛巾,松开绳子,他也不会再鼓动村民反抗了。因为他已经知道,龟田说得没错,任何反抗都已没有意义,只会让鱼王庄人无谓去死。
老扁已经瘫了。浑身四两力气也没有。
外头砍伐树木的声音,声声传来,特别在夜间,声声入耳。还有各种混杂的人声、汽车的轰鸣声,让他估计至少有几千人在昼夜不停地参与伐树。
老扁的泪水已经流干,愤怒加上毛巾堵嘴,几乎让他窒息。
那几天,他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弱小和无助。
第二天深夜的那一阵枪声,老扁也听到了。后来还听到一些零星的枪声。
这让他非常揪心。全村青壮年都关在这里,会是老人和妇女去和日本人拼命吗?
他知道会的。
这种时候,鱼王庄没有人会无动于衷。
他猜得没错。
第二天深夜,去林子里袭击日本人的是七十多个老人,大都六七十岁以上,已算是鱼王庄仅存的精壮力量。
他们怀里揣着菜刀、斧头和棍棒,装成被招来的民工,借着夜色掩护悄悄接近日本人的帐篷,那里驻扎着一个日本小队。头天夜晚,他们就派人装作伐树民工,来此侦察过。这里距鱼王庄有十多里地,不容易引起怀疑。夜已深了,帐篷外只有两个哨兵,其余都已睡觉。这时,林子里到处还是灯笼火把,人影憧憧,人喊马嘶,砍树并没有停歇。很多民工跑来走去,扛抬树木,拉扯树枝。号子声阵阵,一派繁忙景象。不少皇协军在一旁监工,却都哈欠连天。
七十多个老人突然呐喊一声,扑向日本哨兵和帐篷,抽出家伙,一阵猛砍。两个哨兵猝不及防,立刻被砍死。帐篷里日本兵正在睡梦中,也纷纷中刀中棍。但他们到底训练有素,惊醒后很快持枪反击。一阵枪响过后,三十多个老人倒在血泊中,其余的四散奔逃,很快消失在林子里。
日本人事后清点,除两个哨兵被砍死,另有十几个日本兵受伤,其中六个伤势严重,不是脑袋被打烂,就是被砍断半拉脖子,只剩一口气,很快都送到凤城去了。但看样子很难救活了。
日本人当然要追查。可是要追查并不容易。林子里有五千多民工,都是强迫来的,人人手里都有砍树的家伙。这些中国人都有可能是袭击者。他们手中的家伙,可以砍树,也可以砍人。
果然,第三天深夜,又有三个日本兵被人用斧头砍死。也是距鱼王庄很远的地方。据看到的民工说,他看到一个人,突然从灌木丛站出来,躬着腰几步蹿到一个日本哨兵背后,一斧头砍到对方头上,转身就跑,眨巴眼就不见了。那个日本兵都没来得及哼一声。
这两次袭击日本人,很快传遍林子里,所有的民工都兴奋异常。
日伪军很快加强戒备。这个无边的树林一时杀机四伏。
尽管如此,第四天、第五天夜间,又有九个日本兵和七个伪军相继被人砍了。除了第一次是群体袭击,后边几次砍杀日本人和伪军,都是单独行动。很快,民工们有了新的传说,说有人看见那个剑侠“一剑飘飘”了,说他脚步快极了,无声无息贴近日本人,突然拔剑,寒光一闪,日本兵一声不吭就倒下了。大家听了更加兴奋。这么多年没有“一剑飘飘”的信息,没想到他又突然出现了。他们还传说,有人亲眼看到那个叫“草木皇帝”的大土匪头子,带着一千多人马投奔八路军,随大部队打日本人去了。林子里一时人言汹汹。
更麻烦的是,连续几个夜晚,都有一两百头野牛闯进林子,见人就顶,凶猛异常。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不少人被牛角顶在肚子上,猛地抛向空中,再摔下来时,已是穿肠破肚,倒地身亡。这群野牛实在野性十足,根本不怕枪弹,常迎着枪声呼啸而上,十几个日伪军就是这么伤亡的。民工也有不少人被野牛踩踏顶撞而死。当然,野牛也被打死十几头。
一时间林子大乱,人心惶惶。
谁也不知道这群野牛是从哪里跑来的。
只有鱼王庄人知道,这群野牛已在荒原上很多年了,一直行踪不定。它们肯定是很多年前那头大黑牛的后代,族群已经很大。上千里荒原都有它们的足迹。随着鱼王庄的林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它们来林子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它们在林子里吃草、避暑、越冬,已经把林子当成它们的家。鱼王庄人时常看到它们,从来不会驱赶。老扁还下过死命令:“谁敢伤害野牛,我就弄死他!”
这群野牛和鱼王庄人一直相安无事。
它们和鱼王庄人也一直保持着距离。但鱼王庄人在心里是亲近野牛的。因为他们知道,鱼王庄的先祖和野牛的先祖曾是最好的朋友。
第一天夜晚野牛伤人后,日军派伪军一个排去追杀野牛,但找了一天也没见影。可是到了夜晚,它们突然出现了,又一次在林子里横冲直撞,而且比头天还多还凶猛。直到林子被砍光,野牛也不见了。
野牛伤人的事没办法追究,有人暗杀日军的事还是要追查。
林子里有几千中国人,暗杀又是凌乱的,加上野牛的搅和,破案并不容易。
后来,日军上层终于怀疑是鱼王庄人干的。但龟田去现场看过后断然否定,说这些被打死的人,不是鱼王庄人。袭击地点距鱼王庄又很远,鱼王庄的青壮年都被关着,剩余的老人因为饥饿,走路都很困难,根本不可能跑那么远的林子里去杀人。上级还是怀疑,就派人到鱼王庄调查。按照中国人的习俗,一次被打死三十多人,惊天动地,一定会去收尸、出殡、哭泣。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整个村子死气沉沉,一点声音都没有。老人们病恹恹躺在草窝里,哼哼唧唧,仿佛坐起身都很难。
这件事终于不了了之。
其实,那天在现场,龟田很容易就认出那些被打死的老人,都是鱼王庄人。可他故作不识。因为他知道,一旦说出来,鱼王庄就会有灭顶之灾。他自己也要负极大的责任。死了那么多日本人,他承担不起。他绝不能承认那是鱼王庄人。
三个半月后,忽然传来消息,日本人投降了!
但鱼王庄人却高兴不起来,只是互相说:“哦,小日本投降了。”
因为对鱼王庄人来说,日本人投降带来的快乐,无法抵消他们的伤痛。
只有泥鳅例外。
泥鳅蹦跳着到处喊:“鬼子投降了!鬼子完蛋啦!你们知道吗?他们砍林子的第三天夜里,我连杀了三个小鬼子!奶奶的,真过瘾!一斧头一个,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就让我砍了!哈哈哈哈哈!”
大伙都有点吃惊。
据头天结伙杀鬼子逃回的老人说,那天本想找泥鳅牵头组织的,可是到处不见他人影,都骂他胆小鬼,一定是躲起来了。只好匆忙上阵,全没个章法,结果伤亡惨重。这样一个家伙,怎么会一个人去杀鬼子呢?他有这个胆吗?
几乎没人相信他的话。
有人嘲讽:“泥鳅,这几个月咋从没听你说起过?小鬼子投降了,你说你杀了三个鬼子,谁信?”
泥鳅说:“以前我敢说吗?小鬼子还在这里,万一传过去,龟田肯定会杀了我!”
大伙还是将信将疑。
其实,第三天深夜,那三个日本兵真是泥鳅砍杀的。多年来,虽然泥鳅对栽树的事一直三心二意,但毕竟他也付出很多。在老扁来之前,一直是他带领鱼王庄人栽树,所以他一直以老资格自居,不服老扁的气。这三十万棵树也有他的心血。他当然深知栽这些树多么不易,二十多年来,他一直详细记录着每年因栽树死亡的人数。他一年年统计这些数字,本来是作为老扁的罪恶而记录的。老扁和村里一般会说,死了好几百人,可泥鳅的记录却是一千○七人,全都有名字的。日本人要砍伐林子,同样让泥鳅十分愤怒!
老人们要结伙去砍杀日本人,他是知道的。但他认为他们都太老了,而且成群结队去,容易被发现。他要单独干!他相信自己的腿脚还行,而且对林子熟悉。这么多年,因为他对栽树不热心,老扁就买了几只羊让他放羊。后来羊多了,又让梅子帮着放。泥鳅带着羊群走遍所有林子,熟悉每一处林子的稠密。老人们动手那天夜里,他单独去做了侦察。第三天深夜,泥鳅连砍三个日本士兵,然后慌慌张张逃往荒原去了,在一片沙丘里躲了几天,直到砍伐树木的队伍撤走,才敢回鱼王庄。但他一直没敢说出去,当一些老人骂他胆小如鼠的时候,他也没敢说过。
现在说出来,又没个见证人,自然不会有人相信。
鱼王庄人对泥鳅的印象已经定型。
如果有人说他干了啥好事,大伙肯定不信。
尤其像砍杀日本人这种壮士之举,根本就不像泥鳅干的事。
泥鳅知道大伙不会相信的,虽然很生气,但也没有太在意。他已经习惯了鱼王庄人不把他当回事。
他现在感兴趣的是,日本人已经宣布投降,龟田和他的士兵会是怎样结局。
日本人宣布投降的第三天,一大早,龟田就派一个伪军来,请老扁去城堡一趟,说有重要的事情交代。
老扁本不想再见到他。他对龟田的仇恨和厌恶,已不能让他再和龟田面对面。一想到这么多年的屈辱和鱼王庄的林子,他的心都在滴血。同时,他也并不想看到一个失败者的难堪,因为那并不能给他任何精神的抚慰。
他被伤得太深了。
这两天,他一直在家,一时发呆,一时流泪。他知道噩梦终于结束了,屈辱的日子到头了。但草儿和鱼王庄女人所受的伤害,鱼王庄被砍伐的树木,都已无法弥补。他从墙洞里拿出那把短枪,一排子弹一直压在弹匣里。他曾给自己说过,早晚有一天,我要把这一梭子弹打出去。可是到底一颗子弹也没打出去。现在日本人投降了,你已经没有机会开枪。你不能对着投降的日本人开枪。胜利了。是的,胜利了。但老扁感到的只是羞愧,自己什么也没做,一粒子弹都没打出去。
眼下龟田请他去城堡,能有什么事呢?
但老扁几经考虑之后,还是去了。龟田也许真有什么重要的事。
老扁跟着那个伪军走出家门,引起很多人注意。大家都沉默着,没人说话,只是有点好奇。他们不知道,日本人都投降了,老扁还去干什么。
老扁走得很慢,脚步异常沉重,没有任何喜悦之情。
他没有走进城堡就愣住了。
龟田正站在城堡大门外,带着他的全体士兵列队恭候。
这让老扁略感意外。
日本人投降,鱼王庄人没怎么高兴。但看龟田的表情,他好像也没怎么沮丧。也许,他早就盼着战争结束了。八年时间,龟田寸功未立,职务也没升迁,可他手下的士兵,除了头两年和游击队打仗死了几个,其余的都能活着回国。他认为这就是最大的功德了。他看到老扁时,还微微笑了一下。
龟田看到老扁在他对面站住了,立正之后,向老扁行了一个军礼,然后把自己的军刀解下,正步走过来,双手奉上。
老扁瞬间先是蒙了,但很快就明白了。他小时候跟随梅三洞时,曾听他讲过许多故事。其中就有古代战败者投降时,向胜利者献上武器的仪式。
这当然是一件极为庄重的事!
老扁冷冷地说:“你们应当向中国军队投降。”
龟田说:“那是军队上层的事。龟田小队只应当向鱼王庄投降!”
龟田的话在老扁心里刹那间掀起万丈波涛,一桩桩往事闪电般浮现在眼前。老扁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可他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是个庄严的时刻,自己必须接过这把军刀。代表鱼王庄所有的人。
于是老扁也伸出双手,接过军刀,以示庄严和对投降者的尊重。
老扁接过军刀,用手抚摸几下,突然霍地一声把刀抽出来,所有人心里都惊了一下。
老扁用手指试试刀锋,眯着眼看向龟田,缓缓说道:“龟田,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吗?”
龟田挺直了身子,大声说:“知道,你现在想一刀砍了我!”
老扁摇摇头说:“不。我想把刀还给你。”
龟田一愣,说:“为什么?你不愿接受我们的投降?”
老扁说:“其实,这个仪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的良善之心能不能回来。你们日本人都应当把军刀带回去,悬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向你们的父母、妻儿和子孙后代,讲述这把军刀在中国的故事。那是你们作为军人的‘荣耀’。”
龟田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脸色变得极为尴尬,嗫嚅道:“也许,那些故事全是……耻辱。”
“也许?”老扁忽然哈哈大笑,以至笑出泪来,“龟田,你能这么说,我不能要求你更多了。敢不敢向你们的子孙讲述你们在中国的所作所为,是你们的事情。但我知道,你们走后,很多中国人都会讲述那些拼死抵抗、英勇杀敌的惨烈故事,会讲很多年。他们都是英雄。可我不是。我很惭愧。但我会让鱼王庄人和子孙后代永远记住,我这个村长在日本人面前曾经的软弱和耻辱!好了,今天的仪式到此结束吧!”
龟田脸色涨得紫红,躬身退回,命令全体日军士兵立正,又向老扁行了一个军礼。
此时,鱼王庄近两千人早已尾随赶来,大人孩娃,老人妇女,几乎倾巢而出。他们站在不远处,一直静静地见证了整个过程。这个简短的仪式,对他们来说意外、新奇而又快意。他们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含义。直到这时,他们才真正有了日军投降带来的欢乐和激动。当老扁接过军刀时,鱼王庄人再也忍不住欢呼起来。
“噢噢噢!”
“小鬼子投降了!”
“中国!中国!中国!”
“鱼王庄!鱼王庄!鱼王庄!”
…………
接着很多人都哭了,一群女人一片号啕:“啊啊……啊……”
龟田听到了,满面都是尴尬和羞惭。他走前几步,向着鱼王庄的人群,深深鞠了三个躬。后头的士兵也跟随着鞠了三个躬。突然,一个日本士兵跪到地上,冲着那些女人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爬起来时,两眼都是泪水。
老扁眼圈红红的,把军刀收好,转身就走。刚走几步,就听龟田在后头说:“村长,请留步,我……还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
老扁站住了,慢慢转回头,阴沉着脸:“啥东西?”
龟田弯腰做了一个手势:“请到里面看。”
老扁迟疑了一下,转身似乎找人,忽然发现一棵大树旁站着的泥鳅。泥鳅尾随老扁来得最早,开始是躲在一棵大树后的,他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鱼王庄所有的大树都被砍了,唯独城堡周围十几棵大树没砍,是龟田让留下的。这十几棵大槐树,还是当年梅云游亲手栽种的,都有二人合抱粗了。但泥鳅很快发现,一村人几乎全出动了,一群群向城堡跑来。自己也就从大树后出来,靠在树上看。他没想到龟田会向鱼王庄投降,老扁似乎从没这么风光过,心里有点酸溜溜。如果自己是村长,这份荣耀应属于自己。
正在这时,老扁冲他大喊一声:“泥鳅,接住!”随之把那把军刀抛过去。泥鳅猝然一惊,紧跑几步把军刀接住了。他没想到老扁会把军刀临时交给自己。这让他感到在众人面前很有面子。然后,他看到老扁跟随龟田,大踏步进了城堡。
又去干啥呢?泥鳅有些纳闷。
龟田把老扁带到二楼,进到一处大房子里。这里原是梅云游的办公室。自从被日本人占领后,就一直被龟田使用。
老扁不知道他要交给自己什么东西。
龟田从办公桌上捧起一个木质小盒子。这盒子很精美,周围有螺钿贴花。龟田把盒子捧到老扁面前:“就是这个。”
老扁没接:“这是啥?”
龟田说:“这是我的文墨盒,平日放置毛笔、镇纸、笔架、臂搁、图章、印墨。当年家父传给我的。来中国后,我一直带在身边。”
老扁说:“你是讽刺我没文化吗?”
龟田赶忙说:“不不,您误会了。这里头已经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封给您的信。”
老扁很诧异:“有话不能当面说吗?还要写一封信?”
龟田深吸一口气:“是的。有些话……不方便说。”
老扁看他是认真的,就说:“好吧。”伸手接过盒子。却发现盒子是锁着的,一把小锁挂在上头,却并没有给他钥匙,就疑惑地看着龟田。
不料,龟田突然又向老扁深鞠一躬:“拜托!这个盒子,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打开,永远不要看到这封信!”
老扁一下又生气了:“你啥意思?写给我的信,又不让看,耍我玩呢!”
说着走前几步,把盒子重重放他桌上,转身就走。
龟田忙拿起盒子,拉住老扁,重又把盒子放他怀里:“请您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制造……新的仇恨!拜托!”说着又鞠一躬。
老扁更糊涂了,说:“你别老是鞠躬……新的仇恨?啥仇恨?”
龟田说:“我真的不想说。”
老扁厉声叫道:“那你还写这封信干啥?不想说就憋在肚子里!知道吗?八年了,我把想说的话,把骂人的话都憋成了屁!”
龟田突然眼圈红了,好像受了什么委屈:“这封信里,有……一件事情的……真相。我想……也许……自己……可是……可是……真的……不是……那个……什么……这个盒子……”
“算了算了!甭说了。”老扁看他伤心又费劲的样子,有点不耐烦,也不想和他再啰唆,就说:“我答应你。这盒子里有炸弹我也收下还不行吗?放心!中国人讲究言而有信,我永远不会打开!”说完抱起盒子就往楼下走。忽然,龟田在他身后大声说:“老扁,将来我也许……会写一本书,就写鱼王庄!”
老扁停了一下,又继续下楼,嘴里嘟哝说:“净他娘的扯淡!”
泥鳅和鱼王庄人都还等在外头,看老扁平安出来,才松一口气,又看他怀抱一只木盒子,还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实在猜不到他们在城堡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当天上午,龟田和他的属下士兵,乘坐两辆军车去凤城集结。
鱼王庄人没有为难他们。
但当两辆军车走出七八里地,经过鱼王庙水荡附近时,却突然发现好大一群野牛挡住了去路!
这群野牛或站在芦荡边,或站在荒滩上,或站在沙丘上,其中十几头牛卧在那条唯一通往凤城的土路上。看到两辆军车过来,全都虎视眈眈,原本卧着的牛也都站了起来,一二百头牛齐刷刷把头朝向他们,威风凛凛,一动不动。
有士兵赶紧拿枪,推弹上膛。
龟田立刻阻止,低声命令:“停车!”
两辆车先后停下了。
野牛并没有让路的意思,倒像是有意堵在这里。车子也不敢贸然硬闯。
龟田知道,此时如果硬闯,这群体型巨大的野牛会旋风般冲过来,轻易把两辆车掀翻。
现在挡在他们面前的已不是野牛,而是一群精怪。
它们真是神出鬼没。
双方一直对峙着。
野牛既没主动攻击,也没有任何撤退的意思。它们似乎在告诉龟田,这片荒原你们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龟田有点毛骨悚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环顾八荒,最后把目光停在鱼王庙上。
鱼王庙在栖山上,仍然完好无损,依然香火依旧。
龟田曾听老扁说起过鱼王遇难的故事,也曾去鱼王庙鞠躬致意。他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这片浩大的水域下,的确藏得下鱼王。他更感佩的是鱼王在泥浆中求生的精神。它被奉为神灵理所当然。他知道,在中国有无数寺庙道观和神龛,里头供奉着各种不同的神,每一尊神都是一种精神的承载,加在一起就是精神的海洋。也许,这就是中国永远不会被灭亡的原因。面对不同的困境,在精神的海洋里,他们总能找到一种精神做支撑,让自己活下去。他也知道,日本人在中国摧毁过无数建筑,但不敢轻率毁掉哪怕一座土地庙,因为心里虚。他们害怕那股神秘的力量。所以,龟田驻扎这里不久,就在老扁陪同下拜过鱼王庙。这么多年过去,他和他的士兵能平安回国,也许和自己拜过鱼王庙有关?现在要走了,似乎应当表示一下谢意。
于是龟田命令所有士兵下车,徒步走到水荡边,排成三排横队,向水荡里栖山上的鱼王庙脱帽致意,一连鞠了三个躬。
但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当他们转回身时,发现那群野牛不见了!只看到不远处尘土弥漫中几根飞扬的牛尾,只听到滚雷般踏踏的蹄声。
龟田看着它们远去,内心无比悲哀。在中国,我们曾经以为征服了一切。结果,连荒原上一群野牛都没有征服!“征服”两个字,真不是可以轻易说的。
第七章
三十多万棵树木被日本人砍伐后,鱼王庄人的心冷了,冷得像冰窖。老扁的心也冷了。几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昔日的林子没有了,到处空空荡荡,满目都是黄沙。林子在的时候,鱼王庄已经有了小气候,风沙没那么大了,林子上空时常飘一些雨云,下一些小雨。林子下的地面上,沙丘不再滚动,土地有些湿润了,有许多小草长出来,开着各种小花。林子里有许多小鸟飞来飞去,还有很多动物跑来跑去。空气也清新了不少。
现在一切又回到原来的样子。
一直到年底,老扁和鱼王庄人没有再做任何和栽树有关的事。
直到传统的春节到了,鱼王庄似乎还是死气沉沉。
老扁实在受不了压抑的气氛,信步走出村子,不由自主往昔日的林子走去。那完全是下意识的。
满目疮痍再次让他心痛如绞。地上到处是抛弃的已经干枯的树枝,到处是残留的树桩,到处是歪倒的幼树。
那些幼树被碰伤,被踩倒,可它们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很多小树歪斜着生长,它们正奋力向上,努力让自己站直了。老扁抚摸着一棵歪斜的小树,眼睛湿润了。
他站起身,忽然发现七八个老人,正在远处拉扯清理地上的树枝,正在小心培扶歪倒的幼树,其中还有梅子。他们并不是老扁组织的,只是自发在干。而且看得出,他们已经干了不止一天,很大一片地方已被清理出来,能看到一些小树已被扶正培好,迎风而立。
老扁站在那里愣了许久,泪水止不住流出来。
他疾步走过去,一句话没说,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不久,又有很多人走出鱼王庄,陆续参加进来。他们似乎都没忘记今天是栽树的日子。
老人们看到老扁来了,也是什么话都没说。大家只是闷头干。在拉扯那些干枯的树枝时,都是分外小心,唯恐伤了杂在其间的幼树。这些幼树多是根生,常会围着大树从地下生发。
梅子根本就没看老扁一眼,只是埋头干活。
她显然知道老扁来了。
这对兄妹,多年来一直形同路人。除非不得已,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当年,老扁从凤城接她来鱼王庄,原本以为只是暂避风头,躲过日本人的迫害。没想到一住就是八年。梅子渐渐失去重振大药房的兴趣。她偷偷回过凤城,打听到南北大药房早已被日本人完全控制,连各地的分店也被控制了。而鱼王庄人和老扁舍命栽树的过程,都被她看在眼里。她被这些最穷困的人深深感动了,也明白了老扁在父亲梅三洞坟前大哭的原因。他的确太难了。梅子决定就留在鱼王庄,凭自己的医术总能帮助他们一些,鱼王庄需要一个医生。她知道自己的医术远不能和父亲相比,但治疗一些普通疾病,还是够用。于是,在照顾老弱病残上,梅子成了老扁得力的助手。闲时,她也帮着挖坑栽树,娇嫩的双手常磨得出血,可她坚持下来了。
后来,老扁又让她帮着泥鳅放羊。这时,羊群已有上百只。老扁会不时拉几只羊去外头卖些钱,换些粮食、药品。走得动的都外出讨饭了,家里尽剩些老弱病残。他必须维持他们的最低生活需求。可是不久有人告诉老扁,说发现泥鳅在林子里烤羊肉吃。开始时他还不信,泥鳅不至于干这缺德事吧?这群羊可是鱼王庄唯一的经济来源。后来,不断有人向老扁说,林子里又飘出烤羊肉的味道,喷香喷香的。
老扁一次突然袭击,真的发现泥鳅正在林子里烤羊肉,火堆旁还丢着一张带血的羊羔皮。原来泥鳅每隔些日子,就会摔死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烤着吃,羊羔肉嫩得很,用不多久就能烤熟。他一般不杀成年羊,那太大了,一次吃不完,容易被发现,而且难烤。小羊羔烤好了,外酥内软,香嫩可口,正好一顿吃一只。老扁怒不可遏,举一把铁锨就冲上去,大喝一声:“泥鳅你丧天良!我铲死你!”泥鳅猛然一惊,跳起身拔腿就跑,飞一般向林子深处跑去了。
大伙听说后,个个义愤填膺,说再也不能让他放羊了,不然羊早晚会被他吃光。泥鳅躲在远处喊:“我反对!你们冤枉我了!羊羔死了,我才烤着吃的。”但没人相信。
老扁有点发愁。泥鳅放羊已有多年,积累了一套经验,包括剪羊毛,为母羊接生,手法又快又利索。每日早出晚归,把羊群赶进赶出。包括夜间守夜,防止土狼侵害。老扁都看在眼里。实事求是地说,他对这群羊还是尽职尽责的。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有吃羊羔的恶习。可是换个人,未必能把这群羊管理好。如果让他参与栽树,他肯定会消极怠工,又会挑拨离间,扰乱军心。泥鳅像一个毒菌,不能让他传染,让他放羊,就是把他隔离起来。于是决定,让梅子参与放羊。梅子不必整天跟着羊群走,但要准确掌握羊群的数量,哪头母羊怀孕了,生了几只羊羔,都要记录在案,防止泥鳅搞鬼。平日还可观察羊群健康情况,有啥病及时治疗。
梅子点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个安排。
可是泥鳅大叫:“我反对!”
老扁说:“你反对?那好,你往后就别放羊了,回来挖坑栽树!”
泥鳅想了想,挖坑栽树太辛苦。放羊可以随处溜达,不会那么累。再说,他真的舍不得离开这个在自己手上壮大的羊群。他知道,有梅子监督,再想偷吃羊羔就难了。这个老姑娘不是好惹的。羊是吃不成了,可每天守着这么一个美人儿,也是件不错的事,说不定能上手呢。我就不信这女人刀枪不入。泥鳅想三想四,终于对老扁说:“我还是放羊吧!”
本来,梅子对老扁处理驾驭事情的能力越来越佩服,感情上也亲近了许多。但自从那年老扁把草儿送给龟田糟蹋后,她对老扁的感情一下子降到冰点以下。
这件事,她永远不能原谅!
尽管后来她想过很多,想到老扁的苦衷,想到老扁的无奈,想到那三十多万株树木的生死存亡,但她仍然无法原谅他。当时,在那件事上的表现,他甚至还不如泥鳅。泥鳅的无耻几乎是公开的,是无心之耻,是不以为耻,属于厚颜无耻。而老扁的无耻却是经过算计的,用一个女人的肉体、童贞和尊严去和日本人交换,这就更加无耻。但老扁的无耻又是和无助和悲壮联系在一起的,是和鱼王庄人几十年用生命栽植的树林子联系在一起的,这又让梅子一直纠结。她有时会想,如果自己是老扁,会怎么做?毫无疑问,自己宁愿牺牲三十万棵树木,也一定不会把草儿交出去!
但这个选择真的就这么容易吗?
她发现,尽管鱼王庄人仍会因为这件事骂骂老扁,并当成对老扁日常不满的发泄,但他们并没有真的那么恨他。因为在他们看来,草儿和死在荒原上的一千多人没有什么区别。草儿只是疯了,不是还活着吗?
鱼王庄人差不多都是这么看的。
假如当初老扁为了保护草儿,宁肯放弃林子,鱼王庄人肯定会更恨老扁,说不定早就把他杀了。现在,草儿被祸害了,林子也没保住,他们更恨日本人的言而无信,对老扁的恨已经大大减弱。
梅子在鱼王庄人中间,从不提起这个话头。偶尔听他们说起这件事,也从不和他们争辩。她只是经常在心里自己和自己争辩。梅子发现,自从那件事以后,老扁的腰有点佝偻了,两个肩膀有点塌下来,脖子显得更细更长,细细的脖子几乎支撑不住那个扁扁的脑袋。可他没有倒下来,仍然迈着大大的步子,沙哑着喉咙到处吼喊,拿着鞭子到处挥舞。仍然会骑上他的那匹瘦马,在荒原上跑来跑去张罗事情。
好在草儿不乱跑,就躲在自己的屋里从不外出。
她不允许任何男人走近,却不反对女人到她屋里坐一会儿。尤其喜欢梅子来。梅子每次来,都会帮她梳头洗脸,打扫卫生。
她喜欢梅子。
终于,鱼王庄又重新开始栽树了。
但人们的热情似乎不再像以往那么高,连老扁也是。
舔干净伤口不是那么容易。
被日本人枪杀的那三十六位老人,老扁带人重新安葬了。他们被并排埋在一片空地上。老扁本不想在他们的坟坑上栽树了,他敬佩这些老人,他们称得上鱼王庄的英雄。可是他们的家人不同意,说老人们是为了保树死的,还是按老规矩栽上树吧,他们会喜欢的。
老扁点点头,说那就栽吧。
于是一溜栽了三十六棵槐树。
老扁说,槐树能活一千年。
真正让鱼王庄人重燃栽树热情,是三年之后。
一九四八年年底,在这一广大地区,爆发了震惊世界的淮海大战,国共双方投入上百万军队,杀得昏天黑地。三个月的战争结束,国民党大败。
凤城很快建立了人民政权。
到处千疮百孔,百废待兴。
但人民政府很快把植树造林、改造荒滩放到极为重要的位置上。荒原太大,风沙太大。治不住风沙,这一带会永远穷下去。一场大风刮过后,连百里外的凤城都落满黄沙尘土。县里派出一位叫王亮的副县长为总指挥。王亮原是部队的一个副团长,淮海大战时负伤才转到地方上来的,说话办事仍是军人作风。王亮带人经过一段时间的奔波调研,很快发现鱼王庄的老扁是个人才。二三十年来,他居然凭一己之运筹,聚一村之力,在荒原上弄出那么大动静。大片成林虽然被日本人毁了,但留下的一片片树桩和重新长起来的一片片幼林,还是令王亮惊叹不已。
这家伙简直是个鬼才!
民间藏龙卧虎啊!
他们需要的只是被发现、被重用。
王县长向县里汇报后,很快任命老扁为植树造林、防风治沙指挥部副总指挥。
这一下鱼王庄炸了锅!
这个被遗忘在荒原上百年的叫花子村,终于被发现。更让他们骄傲的是,老扁当了大官!这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
老扁有点蒙圈。
这一步跨得太大了。
他直勾勾看着王亮,说:“王县长,这是……真的?”
王亮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是任命书,下头盖着县政府的大红印。
老扁接过看了看,在上头找到“老扁”两个字,哆嗦着站起身骂了一句:“娘拉个×!”眼圈却红了。
王亮吃一惊,站起身捅了他一拳头:“老扁,啥情况?”
老扁突然一把抱住他,哽咽道:“王县长,我……终于等到了!……我等了几十年!鱼王庄也等了几十年了!”
王亮纳闷说:“等什么?”
老扁松开手,大声说:“等一个好政府!”然后抹一把泪水,“过去几十年,鱼王庄在荒原上都是单打独斗,可是鱼王庄一个村庄改造不了荒原。我也曾多次去沿河一百单三村,想串联他们一起干,一起栽树,让他们从荒原边上往里栽,我们往外栽,栽到双方碰头,这荒原就有救了。可是谁听我的?我算他娘的老几?其实,老百姓没有不想改造荒原的,就是没有政府牵头!大家各顾各的,一盘散沙,成不了事啊!”
王亮笑道:“现在有政府牵头,你又当了副总指挥,可以放手干了!政府会协调各乡镇,统筹人员、资金,咱们商量一下,你是内行,看看从哪里开始,尽快行动起来!”
老扁和王县长谈了三天三夜,两人激动得几乎没睡觉。
老扁把鱼王庄的前世今生都说了。王亮唏嘘不已。
老扁一高兴,让人通知泥鳅,宰一头羊招待王县长。
王亮赶忙阻止:“这可使不得!今天咱们立下规矩,我来鱼王庄,永远不要有招待一说。”
老扁上任后,向王县长提出的第一个建议,就是建一个大型苗圃基地。这是当务之急,要栽树必须得有树苗。王县长经过协调,很快把整个界首镇确立为苗圃基地,称为界首苗圃场,有数千亩之多。当年梅云游曾在这里租地搞过苗圃,有一些基础。本来,老扁还想让泥鳅再去界首镇参与管理的,毕竟他有一定的管理经验,但泥鳅死活不去。那一次,他被打怕了。
王县长把老扁任职副总指挥的事,召集各有关乡镇村长开大会宣布,严令大家听从指挥。他说他只负责后勤,栽树的事一切听老扁的。
老扁在一线指挥。他首先组织各乡镇长到鱼王庄参观,讲述鱼王庄造林的惨痛历史和经验做法,大家的情绪一下都上来了。很多人都认识老扁。老扁从小赶马车,跟着梅三洞跑过无数村子。老百姓称梅三洞为神医,称老扁为小神鞭,常拿他的扁脑袋开玩笑。看了鱼王庄树木,听到鱼王庄的栽树史,个个感叹唏嘘。他们都知道老扁一直在栽树,却没想到老扁经历过这么多艰难困苦。有个老村长说:“老扁,你早该叫大伙一起栽树的。”老扁说:“屁话!十几年前我就找过你。你那会儿咋说的?老扁,你啥时当上县长,再来找我吧!哈哈!我现在是副总指挥,连王县长都听我的!你们敢不听?”大伙哄地笑起来。
有人说:“当年苏秦背剑,也不过挂六国帅印。老扁统领一百单三村,牛×啊!”大家又笑。
老扁说:“大家笑完,我要说正经的了。你们已经知道,鱼王庄这些年栽树,死了不下千人。我也用鞭子打过很多人,所有人都恨我,骂我,咒我。可我没有手软。这次栽树治沙今非昔比,是由政府组织领导的,王县长牵头,我具体干活。你们都是乡镇长、村长,对你们我可不敢用鞭子。但是,那天王县长在大会上说了,凡是不听指挥、按兵不动、消极怠工、浪费树苗、完不成任务的,就地撤职!”
众人都愣了。这小子说翻脸就翻脸。
老扁说:“我知道你们想说啥。对,我说翻脸就翻脸!我没当过这么大领导,不知道怎么当。也不会大道理。我只懂栽树,就只能按栽树成活率的办法,检查你们的工作效率。苗圃基地已经建起来了,树苗长起来得一两年、两三年,现在无树可栽。大伙回去后,可以搞到树苗的,先栽起来。没有树苗的,就组织老百姓先挖坑,挖好树坑等在那里。过几日,我挨村按人头清点树坑……”
有人看老扁有点猖狂,大声喊:“老扁,当个副指挥就了不起了?给谁说话呢!你要这么干,不会有好下场!”
老扁说:“纠正一下,我不是副指挥,是副总指挥。另外,别给我说下场的事,我从没指望日后谁给我树碑立传,想骂我的人才会给我树碑立传,我不在乎。在我这里,那不是事,栽树才是事!各位还有啥话说?有屁就放!”
老扁环顾一周,一片安静,于是抱抱拳:“对不起大伙,鱼王庄是叫花子村,没饭吃。今天就不管饭了。散会!”
事后,有几个乡镇村长向王县长反映,说:“老扁太猖狂了,他说你也要听他的。是这样吗?”
王县长说:“没错!咱们都要听他的,他是内行。他说的话都能代表我。”
尽管有王县长的全力支持,老扁真要干起来,还是困难重重,阻力重重。有的地方还是阳奉阴违,刁难老扁。直到王县长根据老扁的要求,连续撤换十一个乡镇村长,整个局面才算打开。在这期间,王县长还亲自介绍老扁加入共产党。他几乎算是火线入党。
后来,有个被撤职的村长向王县长反映,说老扁曾把新婚妻子交给日本人糟蹋,这种人咋能入党?王县长说:“哦,这事老扁给我说过。还有问题吗?”
那人说:“哦,哦。”讪讪告辞走了。
老扁马不停蹄,日夜奔忙。从这村到那村,从这滩到那滩,不仅检查植树进度、质量,而且亲自示范,人累得都脱了形,一身看哪儿都是骨头。他的那匹跟随多年的老马也累死了。老扁就蹽开两腿,还是到处跑。但荒原太大了,仅靠两条腿太耽误事。王县长特批,又为他买了一匹小红马,方便他开展工作。
战争刚刚结束不久,仍是饥荒遍地,大批流民游荡在城乡。政府虽然也极困难,还是尽力进行救济,动员他们返乡生产。但还是有不少人不愿回家。有的出来多年,甚至已记不得还乡的路。老扁趁机收容很多人。他给难民描画了一幅鱼王庄的远景,说将来荒原会变成一片林海,鸟语花香,野兔成群什么的。一些难民就动心了。老扁又说,林海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咱们得齐心合力栽树。老扁又说,我没有吃的给你们,鱼王庄是个叫花子村,已有上百年了,大伙一直是边讨饭边栽树。我能发给大伙的,只有一根要饭棍。有志气的跟我走,嫌苦的就别来。
老扁把话说明白,一些难民转身就走了,说这个家伙一看就不像个好人,就是个耍嘴皮子、卖老鼠药的。没饭吃,还要栽树干活,骗傻子呢。
但也有不少人被老扁的坦诚打动了。而且一个上百年的叫花子村一直在栽树,这有点传奇。他们想去看看。更重要的是,这个叫花子村让他们有一种亲近感、归属感。那就是一个叫花子的家,以前的叫花子能在这里落地生根,肯定是有原因的。为啥不去呢?
鱼王庄的人口一直在增加。
在七八年的时间里,增加到三千多人。
在七八年的时间里,整个荒原上已有几十万亩林子。
昔日黄沙滚滚的荒滩,一改旧貌。春风一吹,这里绿树一片,那里一片绿树,真的是鸟儿成群,野兔多得用脚踢。不仅鱼王庄,一百单三村也是一派鲜活景象。
王县长亲自陪省报一位姓黄的记者来到鱼王庄采访。荒滩林海,老扁的事迹和照片在省报登了整整一版。
鱼王庄和一百单三村全轰动了!
村长们拿着报纸和老扁开玩笑:“万绿丛中一老扁,你也太丑了!”
老扁哈哈大笑,夺过报纸,说:“这得珍藏起来!”
他没想到,后来这张报纸救了他一命!
他更没想到,这荒原上的一片片林子,还会遭受一次次劫难。
这天傍晚,鱼王庙升起一股炊烟。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炊烟了。
炊烟轻轻的,袅袅的,缭绕上升,一直升到很高的天空,才慢慢消散开来,和晚霞融为一体,也使殷红的晚霞蒙了一层可疑的灰色。
这股炊烟非常显眼,七八里外的鱼王庄都能看到。
鱼王庄有人惊喜地叫道:“螃蟹回来了!”
是的,螃蟹回来了。
在外游荡了大半年后,他又重回鱼王庙。在一个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墙角里,铺一堆干芦苇。芦苇上有一张烂席片。席片上有一堆肮脏得发黑的铺盖。另一个墙角,有一口铁锅。铁锅用三块砖头支着。半锅清水下,正有一蓬火在烧,柴有点湿,烟就显得很大,一团团往外冒烟。
螃蟹站在屋檐下,从怀里摸出半盒价格低廉的香烟,抽出一根,点上猛吸一口,呛得一阵咳嗽。他还不怎么会吸烟。会吸不会吸是一回事,吸不吸是另一回事。吸烟有点大人的派头。他又吸一口,慢慢吐出去,然后环顾庙内,不见一个人影,院墙一角一簇荒草晃了晃,好像一只黄鼠狼跑了出来。听不到一点声音。一座院子清冷得有点凄凉。鱼王庙早就没有女人来求子了。螃蟹的爹也叫斧头,好几代人都叫斧头。他们觉得这名字很好。他们原是水上人家,现在到了岸上,斧头有披荆斩棘的意思,可以开创新的天地。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也许是因为把太多的种子播撒到别的女人肚子里,自己家族的繁衍反倒出现了危机,连续三代都是单传。斧头这名字,就有了断子绝孙的阴影。到螃蟹出生的时候,他的爹决定改名字。螃蟹出生时,不知为何,水荡里爬出来很多螃蟹,在庙里乱跑,密密麻麻。于是就有了螃蟹的名字。
螃蟹的爹斧头死得有点蹊跷,当时才四十多岁,正值壮年。鱼王庄人传说,有个神秘女子一直是庙里常客,都是夜间去,也从不向鱼王爷烧香磕头,只是和斧头交媾。她从不说话,每次来都蒙着面,只露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也是蒙上的。斧头从未见过她真面目,当然也不知道她是谁。女子敲开庙门,进到屋里,一声不响脱光衣服躺下,然后看着斧头脱衣服。她喜欢斧头一身腱子肉,一直用手抚摸,弄得斧头兴起,猛地扑上去压在身下。不管斧头怎么猛烈冲撞,她还是一声不吭。这女人有着一般女人没有的欲望,也有所有女人都没有的承受力。最让斧头着迷的是,她的身体会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香味。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有的也有香味,但明显是涂脂抹粉的香味。但这个女人的香味是从身体里散发出来的,而且有点浓。他最初并不适应,有几次还被熏得打了喷嚏。可是慢慢适应之后,就越来越喜欢。越是做爱激烈,那异香也越是浓烈,斧头每每被刺激得像一头发情的公牛,很快进入癫狂状态。神秘女人喜欢他这个样子,会紧紧抱住不放手。但天亮前,她一定会离开。过不了几天夜间又来。每次来,斧头都是竭尽全力。他们都喜欢对方的身体,没有任何别的目的。这让斧头轻松而愉快。虽然斧头经常和别的女人睡觉,但总觉得自己更像一头牲口,是一匹配种的骡马。对方带来一些供果,或送一点钱,你就得伺候。这是一个很廉价的买卖。而且斧头还有负担,担心对方怀不上孩子,坏了鱼王庙的名声。尽管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和这个神秘女子在一起,斧头就完全不担心什么。这女人显然不是求子来的,不仅不烧香磕头,不带供果不送钱财,每次完事后,还会蹲在地上排干净,明显是怕怀上孩子。斧头猜想,这女子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不让自己怀孕。她一定懂得很多。不然,凭自己的能力,光是残余也够她怀孕一百次了。可她就是没有怀孕,一直都是那么苗条、柔软、光滑。和这样一个从没说过话、从未见过面容的神秘女子交媾,对斧头来说并不突兀。别的女人他同样是陌生的。但他相信这个女子一定美得惊人。每次见她翩然而至,斧头都会觉得是仙女下凡。那时,他会激动得发抖,搓着手迎接她的到来。不用说,这一夜又是倾情奉献的一夜。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他从来没觉得疲惫过,但每次和这个神秘女子在一起,都会虚脱了一样,满身大汗。他太投入了,因为和她在一起的美妙,和所有女人都不同。他不会描述那种美妙,但斧头曾忍不住给一个要好的朋友说起过:“我早晚会死在这个女人身上。”
斧头终于精尽人亡。
那一夜,他们要了五六次。像是一次诀别。完事后,斧头气喘如牛。他太想看看这个女人的真面目,就想揭开她的面纱。可是刚一伸手,就被这女人打了一耳光。斧头赶忙把手缩了回去。神秘女子四更天离开鱼王庙,斧头天亮就死了。他到死都不知道这女人是谁。一大早赶来上香求子的女人发现了死去的斧头。当时,斧头赤裸着躺在地铺上,浑身的汗水已经冰凉,身边一片凌乱。
斧头死后,老婆在鱼王庄只待了半年不到,就丢下螃蟹偷偷走了,从此再没回来。
鱼王庄人说,都是那个神秘女子害得斧头家破人亡。那女子也许就是荡里的水妖,见庙里每日男欢女爱,动了凡心,便夜里化成蒙面女人诱惑斧头,却不懂节制,一味纵情,终于害死斧头。
老扁抱着不到两岁的螃蟹送到梅子那里。梅子没有拒绝,默默收下了。她知道老扁一定会把螃蟹送到她这里。老扁也知道梅子不会拒绝。这对兄妹平时形同路人,但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只要老扁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梅子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尽管她对老扁很有成见。
螃蟹一直跟着梅子长大,直到七岁时跟人外出讨饭,才算离开。螃蟹跟人外出,还是梅子安排的。她没觉得这孩子还太小。她必须硬着心肠把他推出去。她不可能养他一辈子。养到七岁,她已经很艰难了,两人一直靠野菜活着。老扁偶尔会送来一点可怜的米面,梅子转手就送给村里老人。螃蟹必须从小就学会谋生。在鱼王庄,讨饭是一项基本的生存手段,他必须学会。推出家门,不是害他,是救他。
好在螃蟹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并且很快乐。开始两年,每次回来,他还回到梅子这里住。后来,就从老扁叔那里要了钥匙,独自住鱼王庙了。他很早就知道,鱼王庙是他家祖传的庙。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螃蟹回到屋里,坐在席片上,靠墙一躺,悠悠地喷出一个烟圈。他抽烟有一段日子了,只是很少吸进去,喜欢喷出大大小小的烟圈,再喷出一条直线,从烟圈里穿过去。
他超脱了。想开了。
他是个小要饭的,没有权利去爱一个女人。一个乞丐的多情是滑稽可笑的。杨八姐和自己开了一个玩笑。不,是自己和自己开了一个玩笑。他不否认杨八姐的同情心,也同样不能排除对她的怨恨。虽然恨她没有什么道理,只怪自己太过投入。在男人蹲大牢期间,他填补了杨八姐的空虚生活。他既为她扮演了儿子的角色,又扮演了小男人的角色。男人从大牢里出来了,自己就成了多余。
就是这样。
螃蟹结束了自己的初恋,那种痛苦和失落是一个少年无法承受的。他失去了几乎所有美好的东西,只剩下痛苦的回忆。当他半夜里被那个男人重重摔到地上,当他喘吁吁奔跑几十里带给杨八姐的白发馍满地滚落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和那些白发馍都被扔进了粪坑。
就是从那天夜里,他有了新的人生经验,对社会重新有了认识:这个世界太不认真了。
再也不必那么认真。连要饭也不必那么认真。而他一向是认真要饭的。除开要饭,他并没有干过什么越轨的事。
现在,他要变一变活法了。
他不能再去帮女人洗尿布,为别人抱孩子,给人家孩子当马骑,为男人点烟袋,给人擦屁股,为老人挠痒痒……他不能再干那些事了。他不能再忍受那些戏弄和屈辱了。他有了自己的尊严。那样活得太累。他要寻找一个比较轻松的活法。
他开始偷了。
偷香烟,偷火柴,偷鸡蛋,偷糖块,偷衣裳,偷……
他抽着烟,眯眼看着门口两只绑着腿的鸡。那是两只很肥的母鸡,都是黄色,毛也很光滑。这两只鸡是从破裤子家偷来的。当初为了保护杨八姐,曾被那个叫破裤子的家伙打掉一颗牙。他一直记着仇。他说过要报复的。两只母鸡蹲在地上,正惊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空荡荡的院落,纳闷它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这很简单。螃蟹对它们说,你们正在窝里睡觉,你们的主人破裤子也在睡觉。我悄悄翻墙而过,你们家没有养狗,白天我就观察过了。我把手伸进鸡窝,摸住你们的脖子,一提就提了出来,两次抓你们两只,我想够了。破裤子会心疼得撞墙。他总共才三只鸡。我把你们塞进一只口袋里。我当时有点慌张,你们也有点慌张。我们一起慌慌张张翻墙而出,我还摔了一跤。过去,我的这只破烂口袋只装过要来的剩饭剩菜,吃不了都送给杨八姐。现在,我已经不吃那些玩意儿了。味道实在不好。我也无须再送给杨八姐喂猪了。杨八姐给她男人说,我是个要饭的,很可怜。好像她很富有。她忘了自己曾经怎样慌慌张张从猪槽里拣食吃。杨八姐,你小看螃蟹了。你看,我并不可怜。我的胃口很高。我要改改胃口吃鸡了。据说,鸡是很好吃的。我不记得自己吃过鸡,但闻过鸡肉的香气,是一次路过一个人家。那家人为小孩办满月,门上挂着红布帘,屋里飘出一阵阵香味。我所以知道那是鸡肉的香味,是因为门前有一片湿漉漉的鸡毛。他们正在煮一只鸡,单凭那股撩人的香味,就能知道鸡肉是多么好吃了。那时,我馋得直淌口水,可我在心里告诉自己:闭上眼走过去,你不爱吃鸡肉,那东西没啥好吃的!可现在我告诉自己,螃蟹,你别闭眼说瞎话了,鸡肉是很好吃的,你终于可以吃到鸡了。
鸡们,你们不必瞪眼。你们总归要被人吃的。人是很贪婪很嘴馋的,终有一天会把这个世界吃光,连树皮草根都吃光,然后把自己饿死。不过,那还得有些年头。就是说,我离死还远着呢。我不能老是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要吃点鸡肉、鸡蛋、糖果什么的。啥?我不配?错!你看到这个大院子了吗?这叫鱼王庙,是我祖上创建的。以前香火很旺,我祖上一辈辈都是吃供品的,鸡鱼肉蛋,糕点鲜果,都吃腻了,你说我配不配?所以就只好委屈你们了。鸡啊鸡,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听哪个老娘儿们在提刀杀鸡前这么劝过你们。我就不劝你们了。我嘴笨,不怎么会劝,这话也说不出口,假模假样的。我直来直去告诉你们,我要吃鸡!但你们别慌,我暂时还不想杀死你们。这个庙已经很久没住人,也没有人来,太冷清了。杀死你们,我就太孤单了。这个庙很大,过会儿我就放了你们,先去熟悉一下环境,看哪里适合栖息。这是一块属于我的领地,很安全的。鸡们,母鸡们,先给我做几天伴吧。哪天我再去偷一只公鸡来,就齐了。你们孵化一群小鸡,这院子大,够你们玩的。
锅里水早就开了,沸沸扬扬,咕嘟咕嘟响。螃蟹感到口渴了,想用勺子舀一碗水喝。起身走过去一看,却发现水上旋转着污浊的铁锈泡沫,是太久不用才这样的。螃蟹皱皱眉,这水不能喝。他要努力培养自己高贵的胃口。于是用两根柴片夹起滚烫的铁锅,端到门外把水泼了。螃蟹重新取水烧上,心想应当在锅里煮点什么。左瞧右瞧,意外在一堆瓦砾间发现两条正在交尾的蛇,又肥又长。哈哈!他弯腰将它们拎起,一手一条,悬空一阵猛抖,两条蛇都不动了。快步走进屋子,心想今晚可以烧一锅鲜美的蛇汤了。
梅子帮着泥鳅把羊群赶进羊栏,天已落黑。
羊栏在村北约三里远的地方,是用芦苇编扎成的,围了一大片空地。栅栏里有很大的茅棚,作防雨防晒用,二百多只羊归栏后,便卧在茅棚下。另有两间茅屋,是泥鳅平日睡觉的地方,也是他多年来的家。一只披毛狗跑来跑去帮着赶羊,又不时跑到梅子身边,摇着尾巴献媚。看起来,它非常喜欢梅子。
梅子摸摸它的头,细心拴好羊栏,就要转身离开。泥鳅站她身后说:“梅子,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再走吧?”好像在乞求。
“不用了。我要回家。”梅子每晚都回鱼王庄自家屋里住,傍晚时常会有人找她看病。
“昨夜羊群打架,压死一只羊羔。煮了一块吃吧!”泥鳅就要进屋去拿。
“你别给我看,我不吃!”梅子转身走了。
泥鳅有点急了,大声说:“真是压死的,不是我有意弄死的!”
梅子没有扭头,说:“我知道。”
泥鳅一直想给梅子一个好印象,想取得她的信任。他当然知道,梅子是老扁派来专门监视他的。既然反对没用,就得接受。其实,他当初反对,并不是反对梅子,只是反对有人监视自己。但梅子来到后,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过去和梅子没有过任何接触,只觉得她不苟言笑,冷若冰霜,有着梅家大小姐的傲慢。但在她参与管理羊群后,发现并非完全如此。她当然是来监视自己的,可她说话做事,并没有让你感到她是个监视者。好像只是来学习,来帮忙的。这让泥鳅少了敌意。她仍是很少说话,只是不停地做事。她很快就能找到要做的事情。比如放羊时等一下落后的几只羊;两只公羊打架时,赶忙抱开小羊羔;安抚一下逞能的披毛狗,不让它老是跑来跑去惊扰羊群吃草;在泥鳅剪羊毛时轻轻按住羊的身体不让它乱动,防止不小心被剪破,同时用一只手抚摸羊的脑袋不让它害怕;母羊生产时,她也完全不怕脏,迅速擦干净羊羔身上脸上的羊水胎膜,防止小羊羔窒息;天天打扫羊圈,并且把掉落的羊毛收集起来……在泥鳅面前,梅子像个勤劳而聪明的学徒,几乎一学就会。
泥鳅最爱看到这样的场景:沙丘上,梅子坐在那里,正在编织一件毛背心。她收集了不少散落的羊毛,洗干净后就用它编织一些东西,一件毛背心,一双毛袜,一双毛手套,然后送给村里老人。她在编织东西时特别专注而安静。那时,羊群也大多在休息,散卧在她的周围。她的身旁,总会卧一只两只雪白的小羊,小羊用它毛茸茸的濡湿的唇,轻轻蹭她的腿。终于把她蹭痒了,于是笑了,笑着轻轻拨开小羊的脑袋,继续编织手里的东西。泥鳅只在这时候看到过她的笑容。
泥鳅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座沙丘上,那只披毛狗坐他身旁,他就会有一种温馨的家的感觉,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但他不敢奢望什么,又突然觉得这女子在这里太委屈了。无论在鱼王庄还是陪自己放羊,都完全不搭。他会忍不住大声说:“梅子,干吗不回凤城?”
梅子不吭声。
泥鳅说:“鱼王庄又穷又脏,还整天饿肚子,回去吧!”
梅子撩一下头发,继续忙着手里的活。
泥鳅说:“栽树栽树,啥时是个完?老扁也是一根筋!他还是你哥呢,为啥不把你送回凤城?”
梅子不说话。
泥鳅没指望她说话。她通常是不搭话的。
他只是自己想说话。
“梅子,回凤城吧!嫁个人,再把你们梅家南北大药房拾掇起来,那才是你应当过的日子!”
“梅子,你是不是想等草儿死了嫁给老扁?我知道你们兄妹没有血缘关系。草儿死不了,她只是疯了……”
这时,梅子会突然抬头说:“闭嘴!”起身走了。
于是泥鳅就闭嘴了。
梅子给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闭嘴!”
可是过几天,泥鳅还是会和她说一些类似的话。
他闷得慌。
他相信梅子会比他更闷。
尤其每当梅子经过面前时,会忽然飘出一股异香,似有若无,更让泥鳅相信自己的判断。那异香不可言说,却极具诱惑力,常让泥鳅瞬间血脉偾张。他不相信这样一个女子会清心寡欲。
梅子的身世在鱼王庄早已不是秘密。这样一个混血女子,公主样的美人儿,落在这样一个地方,会心静如水?打死他也不相信。可是看起来,确实又是心静如水。面对贫穷、劳累,从没听她抱怨过什么。在村里捡拾垃圾,给女人接生,照顾病人、老人、孩子,照顾羊群,稍有空闲还帮着挖坑栽树,或者去挖些中草药。她总是把时间排得满满的,做着她认为应当做的一切。她每年都会去几次凤城,买些荒滩上挖不到的药物。每次还会买几本书带回来,有的还是外文书。她有时会把书带来,坐得远远的,一个人在那里念,叽里咕噜,完全听不懂。这让泥鳅相信,不定哪天,她就回法国了。可她一直没走。好像念书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让在鱼王庄粗糙的日子稍微精致一些。这女人追求精致。她一年四季,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衣服上打补丁也是恰如其分,让人感到那些补丁全是装饰品。她的略显瘦弱的身体,总像有使不完的劲。她好像从未悲观过。这需要多么强大的精神支撑?她没有流过泪?没有想过离开?没有绝望过?没有渴望过一个男人臂膀的拥抱?毕竟,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啊。泥鳅坚信,梅子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人人都有阴阳两面。自己一个大男人,憋极了还会来一阵野狼嗥,难道她就不会以自己的方式发泄一通?他甚至怀疑过,她就是那个让斧头精尽人亡的神秘女人。或者,她就是个两面人,永远不会让你看到她的另一面。而阴面阳面合体,才应当是真实的她。不然怎么活得下去?
但泥鳅失望了。他一直在细心观察,还是没发现梅子的另一面。
她把自己掩藏得太深了。
这得多强大多冷血,才能做到哇!
每天傍晚,当梅子离开羊圈回鱼王庄的时候,他都会像狼一样久久盯着她的身影。她走得稳极了,只是腰肢在柔软地扭动,从不左顾右盼。如果这时候她突然回头,冷冷盯他一眼,泥鳅一点都不会意外。因为他相信,自己每次在后头偷看她,梅子都是知道的。可她从来没有揭穿过,也从来没有回过头。对别人的目光,她根本就不在意。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那天,老扁读完电报,差一点瘫倒地上。
电报是武二从中原古城打来的,说秋月杀了两个人,被公安局抓起来了,让他赶快来救人。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很快,整个鱼王庄像开了锅。大伙纷纷聚来,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很多女人哭起来。一时群情激愤。
有人高喊:“秋月杀人?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是武二搞鬼吧?他自己杀了人还差不多!”
“肯定是秋月受了欺负!”
“这下秋月没命了,杀人要被枪毙的!”
“可怜的孩子啊!”
“咱们都去古城,把秋月从牢里抢回来!”
…………
老扁拿着电报,看了一遍又一遍,手直发抖。他确信秋月真的出大事了。武二在村里口碑不好,但他知道武二不容易,每年带一些老弱残疾外出讨饭,是个义气汉子。他不会开这种玩笑。他和秋月三个人并不是一块出去的,他怎么会知道秋月杀了人?在古城碰上的?
他必须立即启程。
秋月父亲死得早,也是死在栽树的沙滩上。母亲常年生病,走路都困难,当然无法去。这种事去人多无用,大家七嘴八舌徒然添乱。老扁一眼瞧见螃蟹,招招手让他过来:“螃蟹,你跟我去!”他知道螃蟹机灵。螃蟹像个大人样挺起胸膛:“好!老扁叔,我去过那个古城,我跟你去!”
老扁向大伙挥挥手,大声说:“大伙别吵吵了!现在究竟是咋回事还不清楚,我带螃蟹先去看看,你们在家等我消息!”
正在这时,梅子突然走过来,说:“我跟你们一块去!”
大家愣了一瞬,突然喧哗起来:“对对!梅子应当去!”
“让梅子去!”
“梅子见过世面的!”
“一定要救回秋月呀!”
…………
老扁想了想,秋月是女孩子,梅子去会更方便一些,就说:“好!”
当天,三个人就连夜出发了。
那天夜晚,武二和秋月、哑巴三人一同被带回古城公安局。
七天后,公安人员问清楚情况,武二被放了出来。他和这桩案件没任何关系,只是为了寻找秋月才一路跟踪哑巴的。
这七天,冉爷爷和小菊心急如焚,秋月不见了,武二也不见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老和尚也是一筹莫展。但他预感到一定发生了天大的事。他心里很后悔,如果当初不收留他们,也许就不会出什么事。他们都已放弃了寻找,只能苦苦等待,却如坐针毡。
武二放出来后,一路狂奔,跌跌撞撞,直奔那座破庙。刚进庙就大喊:“冉爷爷,了不得!秋月杀人啦!”
几个人听到喊声,急忙迎出来。冉爷爷差点跌倒,大惊失色:“咋?咋?咋?”小菊吓得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直瞪瞪看着武二。还是老和尚沉着一些,扶着武二进了房间,小心问:“阿弥陀佛,到底出了啥事?”
武二还没开口,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哽咽道:“秋月妹妹……这下没命了!”接着他把这些天的经历详细说了一遍,又反复念叨:“没命了,没命了!”
小菊一直捂住嘴听,这时才放声大哭。
冉爷爷一声不吭,好一会儿才喃喃说:“秋月肯定是遭了大罪,才动手杀人的。”说着,两行混浊的泪水流出来。
老和尚说:“阿弥陀佛,此事必有因果。你们也不必太急,秋月姑娘还活着就是个好消息,还是等政府明断吧。”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极为懊恼,这个哑巴怎可如此伤天害理。他已猜到案情全由哑巴引起。其实这几天已有预感,问题出在哑巴身上。
武二说:“咱们不能坐等,得想办法救秋月妹妹!”起身向老和尚拱拱手,“老师父,麻烦你这些天照顾一下冉爷爷和小菊。我得去打个电报,告诉俺们村长,让他赶快到古城来想办法!”说着匆匆走了。
数日后,老扁、梅子和螃蟹坐汽车、火车,辗转将近两千里,终于来到古城。螃蟹对古城很熟悉,按照电报上留的地址,很快就找到武二、冉爷爷和小菊。老和尚又打扫几间房,让他们住下。老扁让武二把他知道的情况仔细说了一遍,立刻判断这里面有冤情。凭秋月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如果不是遭到难以忍受的侮辱,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杀人。
第二天一早,老扁一行人就去了古城公安局,要求见见秋月。
老扁掏出介绍信递上,接待员说,案子在调查中,按规定还不能见。接待员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性警察,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梅子问啥时能见?对方说要法院判决以后,才可以申请会见。老扁又要求见公安局领导,接待员说领导忙着呢,不是你们想见就见的,说完转身要走。梅子说你站住!接待员又转回身,看着这个面容清秀而又目光凌厉的女子,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和我说话。梅子说,你觉得我应当怎样和你说话?要跪着吗?接待员一愣,一脸不悦,说你这个同志咋这么说话?梅子说,你还会说别的话吗?你告诉我应当怎么和你说话!武二怕事情闹僵,一把拉过螃蟹,二人一起跪下了,说同志你别生气,我们给你赔礼了。接待员好像见惯了这种场景,说你们跪下也没用,领导不见就是不见。不料梅子愤然起身,冲武二、螃蟹厉声叫道:“站起来!膝盖上没骨头吗?”转脸盯着接待员:“你刚才说,领导不见就是不见?”
接待员点点头:“是我说的。领导不见就是不见。”
梅子问:“你问领导了吗?”
接待员一时张口结舌:“这……这还用问吗?我们有规定的。”
梅子连珠炮一样:“有规定?好,你把规定拿出来,我们立马就走!”
螃蟹说:“你别装模作样的,拿出来呀!”
接待员冷笑道:“要看规定?你们没这资格!”
老扁突然站起身指住他:“年轻人,你是不是觉得你穿上这身皮,就高人一等?别忘了你爹妈也是老百姓!老百姓要见官有这么难吗?现在是新社会!我就不信你们有这规定!如果有,就是狗屁规定!”
接待员勃然变色:“你敢无理取闹,侮辱警察,信不信我把你铐起来!”
老扁把双手一伸,厉声大叫:“铐呀!”
螃蟹和武二也伸出手:“铐呀!”
接待员“哗”地拉开抽屉,真的拿出一副手铐。
正在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警察听到喊叫匆匆进来,夺过接待员手里的手铐,“咣当”扔进抽屉,又“哗”一声关上,对接待员说:“小刘,你先出去!”
那个姓刘的接待员不甘心地横了老扁一眼,气哼哼走了。
新进来的警察换了一副脸色,微笑着说:“我姓郭,你们叫我老郭就行。抱歉!刚才那位同志才调来不久,对接待工作的特殊性理解不够,有不恰当之处,我向你们道歉!”说着向老扁一行敬了一个礼,又伸手示意大家坐下,说:“你们刚才的谈话,我在隔壁房间都听到了。案子没结,确实有规定不能会见。这桩血案性质很严重,轰动了全城。至于你们想见领导,我可以马上报告请示,请你们稍候一下。”说着拿上介绍信起身走了。
老郭一席话,让大家消气不少。
不到五分钟,老郭就回来了,说:“你们请跟我来。杨副局长要接见你们。”
几个人跟着他,三转两转,走进一间办公室。杨副局长瘦瘦的,看上去有五十多岁,正起身迎接,微笑道:“请坐吧!”待几个人坐下后,主动说:“你们是为秋月的案子来的吧?哪位是村支部书记?”
老扁忙起身:“我是。我叫老扁。”
杨副局长示意老扁坐下,说:“哦,你就是老扁书记。你们想了解秋月的案情是吧?案情已经大体搞清楚了,有些事还需要进一步核实。这个案子进展很快,并不是太复杂,上级也要求尽快结案,因为影响太大了。但目前具体案情还不能告诉你们,不久就会移送检察院、法院。”
老扁担心地说:“杨局长,秋月会被枪毙吗?”
杨副局长沉吟一下,说:“会判得很重。毕竟她杀了两个人,影响太大了。这要由法院来定。当然,秋月也是受害者,她杀人也是有原因的,我亲自和秋月谈过话,谈了三次。她讲述了为什么杀人的整个过程,讲述了从小讨饭的经历,还讲到你带领全村人靠讨饭栽树的事。你们都很不容易。说真的,我不能决定什么,但我们会把这些情况详细汇报上去。”
武二“扑通”跪了下去,螃蟹也跟着跪下了。武二哭着说:“杨局长,这是个苦孩子,她还这么小,请你们枪下留人!我给你磕头啦!”说罢,在地上连连磕头。
杨局长立刻说:“老郭,快把他们拉起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老郭忙过来,拉起二人,又把他们领到座位上。
梅子已是泪流满面。
老扁咂咂嘴,哽咽道:“谢谢杨局长!这孩子这么……小,她肯定是遭了大罪……我这个村支书没本事……对不起她……请杨局长一定帮帮秋月……这孩子太可怜了。”
杨局长点点头。看得出,他的心情很沉重,说:“老扁书记,你们现在住哪里,请把地址告诉老郭同志,万一有事好找到你们。”
老扁忙说:“好好好!”
几个人重新回到庙里,冉爷爷、小菊忙打听情况,老和尚也在一旁。武二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说看杨局长的态度,秋月也许还能留一条命。
冉爷爷突然连打自己嘴巴。老扁急忙拉住:“老冉哥,你也不必过于自责。”
冉爷爷涕泪双流:“我没有陪好孩子们啊!”
老扁说:“要说自责,还是我无能。这么多年了,还让大伙外出讨饭为生。不然,哪会出这种事!”
这时,梅子大声说:“都别自责了,鱼王庄没人该受到责备!”
老扁听了一愣。
武二愤怒得咬牙:“那个哑巴,我想亲手杀了他!如果秋月妹妹被枪毙,哑巴只判三年五年,我会在古城等他出来!”
螃蟹恨恨地说:“武二哥,我能打听到他家在哪儿,我这几天先去把他家房子点了!”
老和尚面色很难看,悄悄走了。
老扁说:“你们别乱来!还嫌事小吗?”
螃蟹忍不住又哭了。
小菊一直忍着不敢哭,这时也哭起来。
梅子伸手把两人揽到怀里,说:“都别哭。这么多年,鱼王庄人受穷、受累、受辱,都忍着。但秋月是好样的,这一次,她没有忍,她杀了两个害她的坏人,就是被枪毙,也值了!咱们应当为她骄傲!”
老扁听了这话,面色有些尴尬。梅子也许无意,他却想起妻子草儿的事。那是永不能忘记的耻辱。他知道梅子曾为此鄙视他。随着岁月的流逝,虽然梅子从来没有再喊过他一声“哥”,但他能感到梅子对自己当初痛苦的选择,有了更多的理解,并且从未放弃对鱼王庄栽树事业的支持。老扁不会因此原谅自己,但心里的压力还是小了很多。先前梅子说,鱼王庄没人该受责备。当老扁听到这句话时,就像听到一声惊雷。梅子的这句话,他仿佛已经等了很多年,心里直想哭。
但老扁忍住了。他知道眼下不是宣泄自己情感的时候。
次日,老扁安排武二带来的那几个老弱病残先回鱼王庄。因为武二要留下忙秋月的事,没工夫再照顾他们。同时让冉爷爷、小菊也一同回去,并让螃蟹带队。
冉爷爷本不想走的,说我要留下,都是我照顾不周,我要等待结果。
还是老扁劝他,说老冉哥你还是先回去吧,一有消息,我会往家里打电报。
冉爷爷想想同意了。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还会成为累赘。
螃蟹更不愿走,哭着说我要留下救秋月姐姐。杀人放火劫狱,我都能干!
老扁训他,别胡说!你一直很懂事,这么多年南跑北奔,为我分忧,传送信息,救过鱼王庄人很多危难。这次,我把这么多老弱病残交给你,带他们平安回家,是个很重要的事。你要担起来!
螃蟹勉强同意了。
老扁掏出一些钱,说螃蟹,他们大多行动不便,你用这个钱买火车票,让他们坐一段火车,也好尽快回家。
武二忙说,村长,这个你不用管了,我这里还有些钱。我来买票送他们上车。
螃蟹说,买啥火车票?不用!我自有办法,一张票不买,我也能让他们坐上火车!
梅子说,螃蟹你别逞能,被抓到了还得拘留。
螃蟹说拘留好啊,有人管饭了!
老扁没再坚持。他知道,鱼王庄人常年在外,不少人都有些求生秘籍。他完全相信螃蟹能把他们安全带回鱼王庄。
螃蟹带人走后,只剩下老扁、梅子和武二,一下子清静不少。
老扁本想三人另找地方住的,无缘无故老是打扰老和尚不好。不料老和尚执意挽留,说小庙虽破,足够你们容身。秋月姑娘出事,皆是小庙勤杂工哑巴引起,都怪老衲有眼无珠,连日痛心不已,夜不能寐。庙里还略有一点粮食干菜,施主们尽管吃住在这里,不收任何费用,也让我尽些心力。
老和尚这么说,老扁只好谢过答应下来。真要搬出庙去,吃住都要花钱,身上哪有这么多钱。
但武二不愿住在庙里。他嫌庙里憋闷,还不如住在桥洞里自在。另外,秋月出事,虽然由哑巴引起,他对老和尚还是心有抱怨。武二不想每日看到他,更不想白吃他的东西。
老扁只好由他去了。
自此,老扁和梅子住在庙里,一天天等得心焦。每日担心秋月命运,几乎天天去公安局打听情况。接待员小刘不见了,换成一位姓冯的年轻女警察,接待时周到礼貌,很能体谅老扁和梅子的心情。言语间偶尔能听出对秋月的同情,但很快又打住。毕竟接待工作是有纪律的。
武二虽说不住庙里,每日晚上还是会来坐一阵子听听情况。三个人都觉无能为力,不知如何才能帮上秋月。只能坐等。这么等下去,又没个时日。眼看入冬,明春栽树的各项准备工作千头万绪,老扁心里更急。
他心里装着太多的事。
老扁当了八年防风治沙副总指挥,到一九五八年戛然而止。
原因是他进了监狱。
这一年是“大跃进”,举国大炼钢铁。到处土法上马,一座座炼铁炉出现在城乡。不要说矿石原料,光是烧柴就成了问题。于是从领导到群众都把目光投向荒滩几十万亩树林。
县委决定:伐树!
不料副县长王亮当即跳起来,指着县委书记说:“我看你们谁敢动一棵树!”说着做了个拔枪的动作,伸手没摸到枪,这才想起已经离开部队。
县委书记却不干了,说:“你敢对抗大炼钢铁?”
王亮吼道:“大炼钢铁就是胡闹!劳民伤财!我当然反对!”
县委书记勃然变色:“你这是反动言论!”
王亮说:“我是在说实话!”
县委书记嘲弄道:“你反对有用吗?你懂得钢铁在我们国家有多么重要吗?”
王亮冷笑一声:“对于钢铁的重要,我比你懂。我参加过十四年抗战从关外打到关内,你知道打的是啥?在某种意义上,中国和日本打的就是钢铁。因为我们钢铁少,造枪造炮都困难。因为缺少武器,武器又太差,多少次战斗,都是因为这个吃了日本人的大亏,我的战友一片片倒下去。那是血的教训!我当然知道钢铁的重要!可是这么大炼钢铁能炼出啥来?收些废钢烂铁,把老百姓的锅都炼了,炼出来一堆根本不能用的铁疙瘩,那东西能造枪造炮造飞机吗?能造机床、钢轨、火车吗?如果用这些东西造这造那,会毁了军队,毁了工厂,毁了汽车、火车!会毁了国家!”
县委书记笑道:“好嘛!你仗着打仗有功,公开反对‘大跃进’,反对大炼钢铁,反对国家,已经构成反革命罪。我会向上级汇报,立刻撤销你的副县长职务!”
果然,三天后,王亮不仅被撤职,而且被关起来,勒令深刻反省。然后视其态度,再做进一步处理。
本来有很多人反对大炼钢铁、毁坏树林的,看到副县长这个抗日英雄被撤职查办,大家都不敢吭气了。
王亮被撤职处理次日,老扁被叫到县委谈话。
按老扁的级别,本可以不理他,直接发通知,组织人马伐树就行了。但县委考虑到老扁仍是防风治沙副总指挥,更考虑到他在鱼王庄和一百单三村的影响力,很怕他聚众闹事,造成大规模群体事件,就不好收场了。于是一位县委副书记代表县委和老扁谈话,说了很多大道理,并告诉他王亮副县长因为这事,已被撤职查办。老扁心里怦怦跳,知道又一场灾难来临了。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副书记一直察言观色。既定的方案是,如果老扁像王亮那样激烈反对,就当即拿下。隔壁房间已有两个警察等着,单等一声令下。但没想到的是,老扁沉吟一阵后说,这事天大,老百姓肯定会激烈反抗。如果硬去伐树,是会出人命的。这样吧,我回去帮县委做做工作,说服大家,尽量不要出事。副书记没想到老扁如此通情达理,就大大表扬了他一通,说大炼钢铁是硬任务,必须限期完成。栽树是个长远的事,伐了还可以再栽,是不是?老扁从心里说,是你娘!老子栽了几十年树,光鱼王庄就死了一千多人。伐了可以再栽,你说得这么轻巧?可他憋住了。他知道必须憋住。如果自己激烈反对,一定会像王副县长一样被关起来,林子就没救了。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说是的是的,我立马回去,挨村做工作。
但当老扁出了县委大门,翻身上马后,突然冲着送他出来的副书记大声说:“喂!当官的,你们是昏了头!你们不是在毁林子,你们是在毁这个国家!告诉你,老子一棵树一条命,要想伐树,拿命来换!”说完两腿一夹,飞马而去。
副书记目瞪口呆,没想到这家伙玩了个金蝉脱壳之计,他还敢自称老子!
但县委的决心不能动摇。
县委县政府以强大的组织能力,连夜组织三万多人,浩浩荡荡开向荒原树林。他们不相信以老扁一己之力,能动员鱼王庄人抵抗得这么快。同时派出精干的公安人员,连夜追捕老扁。
老扁离开县委前向副书记表明态度,其实不是失策,而是想告诉他赶快罢手,让他知难而退。他深知这件事的严重后果,假如发生大规模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但终于还是没能挡住县委的决心。
老扁的行动更快。他没回鱼王庄,连夜先去了一百单三村的五岔口村,给村长通报了县里要求伐树的紧急情况。村长一时急得六神无主。老扁说你别光转圈,赶快派人骑上马,去把各村长找来。咱们商议个对策!
到下半夜,各村长接力送信,都陆续到齐了。大家一听这消息,顿时群情激愤,说谁敢来刨树就和谁拼命!老扁说:“树是一定要护的!咱们这些年千辛万苦栽的树,绝不能让他们毁了!咱们要组织老百姓阻挡这件事。但县里也会组织大批人马来,冲突起来会死伤无数。因此我要求,各村护树的老百姓不能带任何家伙,全部赤手空拳保护林子。大人孩子老人全出动!一人抱住一棵树,能护多少护多少!”
老扁一席话,说得村长们都流泪了。
老扁的眼圈也红了,突然提高了嗓门说:“我现在宣布,我是这次护林的总指挥!如果这次护林出了事,所有的责任由我老扁一人承担!蹲监、坐牢、杀头,我一个人去!到时候,你们他妈的别跟我瞎搅和!”
老扁这么说,村长们不干了,纷纷站起来:“老扁你少放屁!要担一起担!”
“你以为就你是英雄,俺们都是孬种?呸!”
“老扁我日你娘,官不能都让你当!这一次,咱们一百单三村的村长,都是护林副总指挥!大伙同意不同意?”
众人一片喊叫:“好!好!总指挥……副总指挥……日他娘!”
那次护林异常惨烈。
老扁回鱼王庄稍事布置后,很快又返回一百单三村。
一百单三村植树造林是王县长来到后才开始的,历经艰难才把大伙动员组织起来。鱼王庄重新栽植了几十万棵树,而一百单三村却栽种了几十万亩!他们造这几十万亩林子太不容易,一百单三村也因此饿死、累死不少人。他很怕这次毁林会浇灭他们刚刚被点起来的热情。鱼王庄则不同。栽树已经植入鱼王庄人的血液中,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没有任何力量能摧毁鱼王庄人的意志。对鱼王庄,他一点都不担心。
这个时候,他必须在一百单三村站着。
一百单三村的百姓出乎意料地齐心,让老扁没有想到。他骑着马连跑几十个村庄,看到成千上万的百姓已经在树林边集结好。当砍树的大队人马拥来的时候,他们已迅速钻进林子,一人抱住一棵树。有七八十岁的老人,也有七八岁的孩子。
这场景让前来砍树的人也是惊诧不已,有的人当场落泪。他们毕竟也是老百姓。
可这是上级的命令,又有带队的人催促。最重要的是,砍一棵树,会有二两粮食的奖励。在这个饥饿的年代,粮食是比金子还重要的东西。饥饿能让人发疯。于是他们冲向那些没人环抱的树,扬起斧头,拉开大锯。但这时,当地百姓立刻松开刚才抱着的树,向这些将要被砍的树冲过去,又伸手抱住。村长们往来指挥,嘶哑着嗓门大喊大叫:“抱住!抱住东边那一棵!不要松手!砍断胳膊也别松手!”
每个村庄的每一片树林,都在发生拉扯推搡,然后是拳打脚踢,冲突愈演愈烈……
有一个护林人的手真的被砍掉了!砍伤的就更多。
但砍伐并没有停止。
树一棵棵倒下。
人也一个个倒下。
林子里到处是哭喊声、咒骂声、愤怒的吼叫声,以及树木扑地的轰轰声。
第二天下午,公安人员就发现了老扁的身影。
老扁已经听说公安人员在抓他,这是意料中的事。可他没有隐身躲藏,一直在一线指挥,喉咙都喊破了。他只是不断快速转移,争取时间。
公安人员发现他时,老扁正在七岔口的一片林子里。
当时,一个少妇正抱着一棵大树不松手,几个砍树的人正在拉扯,把她衣服都扯破了,露出半个雪白的奶子。
少妇拼命大叫:“放开我!你们还是人吗?”
离少妇十几步远的一棵树下,一个婴儿正靠在树上哭叫,已是声嘶力竭。老扁忙跑过去,想把婴儿抱起,却发现婴儿是用一根绳子绑在树身上的,急忙解开抱在怀里,大步走过去,对那些拉扯少妇的人叫道:“住手!放开她!”
一个戴羊皮帽子的青年人说:“你是谁?”
老扁说:“我是老扁!”
几个人一愣。老扁的名字早在民间如雷贯耳,没想到会让他们碰上,更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人。他们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老扁把孩子交到少妇手上,转脸看着愣在那里的几个人:“不像传说中的那个魔鬼是吧?其实,人变成魔鬼是很容易的。你看,咱们都是老百姓,二两粮食就让你们变成了魔鬼。一个女人带着这么小的孩子护树,你们把女人的衣服都撕破了,孩子在那边哇哇大哭,你们也下得去手?”
几个人都低下头。唯有那个戴羊皮帽子的青年斜着眼看老扁,有些不服气的样子。
老扁指指他:“你的羊皮帽子不错,就是手上太下作。先前你撕破这个女子的衣服,还在她的奶子上摸了一把,没冤枉你吧?”
青年顿时脸红,忙分辩说:“我……没有……”
老扁突然暴喝一声:“畜生,滚!”
几个人拿起斧头扛起大锯,灰溜溜全走了。他们被老扁的气势吓住了。
看他们走了,老扁才转脸向少妇说:“对不住,刚才没吓着孩子吧?”
少妇正给孩子喂奶,忙掩掩衣襟:“没,没有。”
老扁说:“你也是,咋能把这么小的孩子拴树上?”
少妇嗫嚅:“我……不是想多护一棵树嘛,我不是拴孩子,我……想用孩子拴一棵树。”
老扁吃惊道:“咋?你是……让这个婴儿护住那棵树?”
少妇哭了。
老扁一跺脚走了。他把脸高高抬起,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此时,在不远处的几棵大树后,正站着三个公安人员。其中一人手里拎着手铐。先前的一幕,他们全看到了。如果此时动手,很容易就能抓住老扁。两个年轻的公安人员正要冲过来,可是,那个四十多岁的公安人员却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示意另外两个人别动,眼睁睁看着老扁匆匆离开,向另一个地方奔去。
那边也是一片喧哗,肯定又起了争执。
据事后统计,在这场数万人卷入的大规模砍树和护林对抗中,共死亡十一人,另有七百多人受伤。在死亡的十一人中,一百单三村死亡八人,砍树的死亡三人。
那一次,正当老扁仰天长啸,感到这场冲突无法控制的时候,第三天夜晚,数万砍树的人马突然潮水般从林子里退出来,几个小时就从四面八方撤走了。很多砍倒的树根本就没来得及运走。
老扁没头没脑,呆呆地站在林子边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这时候,三个公安才出现在老扁面前。
他们一直悄悄跟踪,也一直没有动手。
他们看到几万人忽然撤走,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抓捕老扁的任务还是要完成。
当夜,老扁就被投进了监狱。
按照这次冲突的规模和伤亡人数,老扁肯定会判死刑。
但仅仅一个月后,老扁却被无罪释放了。
县委一二把手同时被撤职,等待进一步处分。
被撤职查办的副县长王亮官复原职。
老扁云里雾里回到鱼王庄。大伙都吃了一惊,原以为老扁必死无疑,肯定回不来了,没想到除了瘦了一点,白了一点,老扁又活着回来了,而且是无罪释放!
鱼王庄顿时沸腾了,一阵欢呼雀跃之后,又是一片哭声。真叫悲喜交加。
数日后,副县长王亮带一个神秘人物来访,老扁才弄清事情原委。
一个月前,在县委决定伐树,并把王亮撤职查办时,新华社一位高级记者正在凤城私访。这位高级记者是新华社根据某中央领导指示,专门下来调查大炼钢铁的。他已经去了很多地方,给中央领导写了好多内参。到达凤城时,正碰上县委决定伐树一事。当数万人的伐树队伍浩浩荡荡开向那个荒漠树林时,他惊出一身冷汗,这种准军事化行动也太快了。于是他悄悄跟着民工队伍到达了目的地。他一夜之间跑了十几片林子,所见所闻和他预见的一样。这样大规模的伐树行动,不仅毁坏了林子,严重破坏防风治沙的成果,而且已造成大规模武力冲突,任其发展,会有难以想象的后果。这位记者来不及写内参,急忙返回凤城,直奔邮局打长途电话。他刚到凤城邮局门口,又转身奔汽车站。为了保密,更为了防止阻挠,他决定去临近的县邮局打长途。但去临县的客运汽车只有一班,一早就走了。这位记者心急火燎,干脆跑向去临县的公路口,好不容易拦下一辆货车。到达临县邮局,他掏出介绍信和记者证,顺利接通了北京的电话。他向新华社领导报告了凤城正在发生的事,十万火急!他请求社领导立即向凤城所属省委报告,立即制止凤城县的伐树行动。同时,也请求向中央有关领导同志报告此事。自己会重回凤城,详细调查此事后再写内参呈上。打完电话,他松了一口气。这时才想起,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一口饭、没喝一滴水了。
所幸,第三天夜晚,凤城县所属省委领导亲自打电话给县委书记,严厉批评了凤城县不计后果的伐树行动,命令立即撤去所有伐树民工,才避免了事态进一步恶化。
在随后的二十多天,这位记者跑遍鱼王庄和一百单三村,拍摄了大量林木被损坏的惨景,采访了很多普通百姓,采访了一百单三村的村长。当然,他也采访了县委领导。
当这位新华社记者拿着介绍信和记者证,终于现身县委大院时,县委书记吃了一惊。这位记者首先告诉书记,这些天他一直在暗访。凤城伐树的事,就是他连夜到临县打长途电话向上级报告的。县委书记一直纳闷是谁捅了这个窟窿,也一直在追查,现在终于明白了。他先是愣了一下,忙握住记者的手,连连表示感谢,说要不是你捅上去,后果会更严重,我会犯更大的错误。这话有点言不由衷。可他只能这样说。他意识到这个新华社记者背景太大了。后来,记者又经过允许,采访了被关押的副县长王亮。所有的真相已经大白:王亮没有错。老扁没有罪。如果不是老扁要求所有护林的百姓不能携带任何家伙,死伤会更加惨重。
回到北京后,这位记者写了一份长长的内参,并找到当年省报宣传老扁防风治沙事迹的原始报纸,一并上报。终于让老扁死里逃生。
这位记者,正是当年王亮带来采访老扁的那位省报黄姓记者!
三年前,他调到北京新华社工作,并主要负责采写内参,向中央领导提供一些真实情况。
老扁听说了全部过程后,一把抓住黄记者的膀子,大叫一声:“黄记者,你真厉害!”
黄记者笑了,说:“不是我厉害,是真相厉害,良心厉害!你应当感谢一百单三村的各位村长和老百姓。他们在我的采访记录上,都是咬破手指,按了血手印的!”
王亮副县长吃惊道:“老扁,你死党不少啊!”
三个人哈哈大笑。
为救秋月,老扁苦思冥想,自然又想起黄记者。他真的没任何办法了。黄记者给他留了地址的,在他平日携带的一个挎包里。挎包里有一个日记本,也是黄记者走前送他的。黄记者知道老扁认识不少字,还是年少时跟那个神医梅三洞学的。他让老扁平日要记一些重要的事情和重要的数据,不能光靠脑子记,还笑说下次再来采访你,就不会那么费力了。
可是,老扁按地址连发三封电报,都没有回音。
电报内容很简单,事实上他既不能多说,也无法说清,只说:“我在中原古城处理要事,很麻烦,请速来古城帮我,十万火急!鱼王庄老扁。”
三封电报,内容完全一样。
黄记者为什么不回电报呢?他相信黄记者是个热心肠,即使不能来,也该回个电报的。他是调走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他也想过向王县长求助,但他到底没给王县长打电报,因为他觉得这里是外省,王县长没这个力量,无法帮忙。
梅子看到老扁每日像热锅上的蚂蚁,满脸焦虑,除了不停地喝水,几乎不吃东西,忽然发觉他和秋月一样可怜。这么多年,他有时像一只卑微的蚂蚁趴在地上,有时像一个残暴的国王为所欲为,有时像个威风凛凛的统帅指挥若定,有时又像一头护犊的老牛,在他身上承载了太多的东西,他活得太累太累。这正是梅子一直没有离开鱼王庄的原因。她以为总能帮他一些什么,后来发现根本没减轻他任何负担。因为事情总是层出不穷。有时,她真想喊一声:“哥,你已经尽力了,咱们一块离开鱼王庄吧!”可她终于说不出口。她知道说出来也是白说。
对于秋月的命运,梅子有不祥的预感。
她之所以还留在古城,就是为了陪伴老扁。当那一刻来临的时候,她怕他承受不住。
果然,案件进展很快,三十天后就宣判了。
宣判头一天晚上,杨副局长单独来到破庙里,向他们详细叙述了秋月的案情。
案发那天下午,哑巴拉着板车去郊区姐姐家送一车煤球。刚出门,正好看到正沿街乞讨的秋月。秋月走了几步,忽然弯下腰来系鞋带。她的衣服本来宽松而破旧,平时看不出形体。可在她弯腰系鞋带的时候,少女丰满的臀部凸显出来,哑巴顿时起了邪念。平日在庙里,秋月和小菊有空时就爱拿他寻开心,跟他学哑语,觉得很好玩。哑巴也不生气,反而耐心教她们,时不时瞄一眼秋月挺起的胸部,然后马上移开目光。秋月浑然不觉。冉爷爷倒是提醒过她们,不要跟他嘻嘻哈哈的。秋月不以为意,说这有啥?我们就是逗他玩。的确,生活太苦太闷了,两个小姑娘到底年轻,苦中作乐罢了。她们不是偶尔还会去看一场电影吗?
哑巴看到秋月系好鞋带又往前走,就咿唔咿唔地喊住她。秋月转头看到哑巴,赶忙笑着跑过来,说哑巴你干啥去。
哑巴就打着手势告诉她,说是要去郊区姐姐家送一车煤球,车子太重了,想请她帮忙拉过去。如果秋月肯帮忙,可以从他姐姐家拉一车山芋过来,他可以分一半给秋月。
秋月一听动心了,半车的山芋够冉爷爷他们吃好多天饱饭,就问远不远,天黑前能不能回来。哑巴说就在郊区,只有三四里路,天黑前一定能回来。就这样,哑巴拿出一根绳子拴在车子上,让秋月拉着,一直到郊区哑巴姐姐家。秋月因为卖力,又加上身体虚弱,出了满头大汗。哑巴一路都在盯着秋月的屁股看,越看越冒邪火。
哑巴姐姐看到哑巴带一个女孩子来了,又见秋月长得漂亮,就悄悄把哑巴拉到屋里,问他这女孩是谁。哑巴就告诉姐姐秋月是个要饭的乞丐,住在庙里认识的。哑巴姐姐问哑巴,你是不是看上她了?哑巴点点头,又说怕她不愿意,毕竟自己是个哑巴,又四十多岁了。姐姐高兴地一拍手,说她有啥不愿意,一个乞丐还讲条件?这年头,有口饭吃就是上天堂了。你放心,我去和她说,说不定她巴不得呢!
哑巴一直单身,娘家就这一个亲人了,老姐姐一直是个心事,没想到突然来了一个姑娘。虽说是个乞丐,但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长得又好看,她决心促成这件事。为了笼住秋月的心,老姐姐暂时没给秋月说,而是杀了一只鸡,贴上一锅贴饼,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秋月看天色将晚,几次说回去,都被老姐姐挽留了。再说,一锅鸡肉香气扑鼻,也对秋月产生了诱惑力,就没有再坚持。她并没有意识到危险正一步步逼近,还想着这家人心眼儿真好。老姐姐的丈夫五十几岁,已经听妻子暗中告诉他自己的打算,自然也是欢喜,心想真是便宜了这小舅子,就忍不住偷看,发现这姑娘真的不错,如果有饱饭养几天,再换一身新衣裳,立马就水灵灵的。这么想着,忍不住流了口水。为了不让秋月怀疑什么,妻子在灶房炖鸡烧饭,他就在院子里往车上装山芋。山芋是在自家院后种的,刚刚刨出来。
秋月一天几乎没吃东西,又拉了一路重车,肚子早饿得咕咕响。她看哑巴姐夫在装车,就问,这山芋是送给哑巴的吗?男人说是啊,拉回城里,让哑巴分一半给你。这山芋可好吃了!
秋月实在饿得不行了,就说:“我能……尝尝吗?”
男人知道她饿坏了,说:“你尽管吃,不过尝尝就行,待会儿晚饭有好吃的呢!”
秋月拿起一块半斤重的生山芋,往身上擦了擦就咔嚓咔嚓啃起来,真叫狼吞虎咽,一时噎得挺脖子,一时汁水流嘴角,不大会儿,风卷残云一样吃光了。正要再拿第二块时,哑巴姐姐跑出来拦住了,说不能再吃生山芋了,锅里饭好了,咱们吃晚饭。
不用说,这顿晚饭吃得又香又饱,光鸡肉就吃了一碗,还有四个贴饼。哑巴姐姐说姑娘你不要吃太饱,饿久了肠子就细了,吃太多会撑坏的。你要是住在我这里,我天天给你饱饭吃!秋月忙谢过了,看看天已大黑,就说哑巴,咱们快走吧。
哑巴挠挠头,看向老姐姐。
老姐姐会意,起身拉过秋月,说姑娘你来,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秋月不知是计,捂着肚子跟她进了堂屋。老姐姐就把哑巴要娶她的事说了。秋月大吃一惊,说怎么可能!我还这么小,哑巴这么大。再说这里离俺鱼王庄太远了,不行不行!说着就往外走。
老姐姐突然上前抱住秋月,说嫁给哑巴哪里就亏你了?你就是个乞丐!俺老弟虽说大几岁,可他是城里人,有城里户口,有供应粮,有布票、肉票、油票,还有现成的一个院子五间瓦房,还不美死你?别不知好歹!
秋月一下子哭了,说俺不稀罕,放俺走!猛力一挣,就往外跑,却被哑巴姐夫冲进来,重新拖向屋内,一边训斥说,你还不稀罕?说得轻巧!你吃了俺的鸡,吃了俺的饼,不能想走就走!秋月拼命挣扎,哑巴又冲进来,扬手一巴掌打到秋月脸上,上前抱住就亲,一副饿狼扑食的样子。秋月在两个男人的挟持下,无法挣脱,只能左躲右闪,还是无法躲开哑巴臭烘烘的嘴唇。哑巴姐夫趁机在她身上乱摸。秋月像叮了一身蝎子,哭叫着大喊救命。哑巴抱着她的头又亲上去时,被秋月狠狠咬了一口,哑巴一声大叫,顿时流出血来。
哑巴姐姐慌忙扯过一条毛巾,先给哑巴嘴上擦擦血,又从门后拿过一根绳子,说把她捆起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秋月按倒在地上捆了起来。秋月哭得撕心裂肺。但他们不为所动。哑巴姐姐拿过那条带血的毛巾,几下塞进秋月嘴里。秋月叫不出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一阵折腾,全都满身大汗。
哑巴姐夫有点担心,说,这咋办?
哑巴姐姐很有主意,说,还能咋办?生米做成熟饭,她就认了!
因为秋月一直在挣扎,哑巴又从未做过这种事,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又是哑巴姐姐对丈夫说,咱们帮帮哑巴!于是二人按住秋月,几下扒掉她的裤子,由哑巴姐姐指挥着让哑巴强奸。可是哑巴太紧张,又当着姐姐姐夫的面,有些磨不开脸,折腾半天仍不能如愿。此时秋月绝望极了,无奈双手捆着,嘴巴堵着,完全无法反抗。看哑巴强奸不成,哑巴姐姐走过去打了他一巴掌,呵斥道:“废物!”指着丈夫厉声说:“你来做给哑巴看看。这小妮子是个雏,你给她破了!”
秋月嘴里呜呜着极力挣扎,却叫不出声。哑巴姐夫正浑身冒火,一把推开哑巴,拉下裤子饿狼样扑了上去。秋月浑身都在颤抖,她觉得天塌地陷了。
就这样,秋月先被哑巴姐夫强奸,又被哑巴强奸。过后两人还发生了争吵,哑巴嫌姐夫睡了他的媳妇。两人扭打在一起,哑巴被姐夫一棍打到胳膊上,连棍子都打断了,哑巴才不敢吭声。
之后几天几夜,两个人又多次强奸秋月。哑巴姐姐不仅不在意,还常常在一旁协助。她说把这小妮子奸怕了,把她的自尊、脸面丢光了,她才会老老实实嫁给哑巴。果然,第三天傍晚,一直被捆住手脚的秋月,哭着哀求放开她,说愿意嫁给哑巴。哑巴姐姐说,你真的同意了?秋月点点头。她已经精疲力竭,目光散乱,几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发出的声音都是嘶哑的。哑巴姐姐将信将疑,为她解开绳索,又端来可口的饭菜。秋月狼吞虎咽,一直在吃。看到她这个样子,哑巴姐姐有点相信了。看来,饥饿能让人放弃很多东西。吃完饭,哑巴姐姐又端来半盆热水,让她洗洗手洗洗脸。秋月说你们永远不许把这事说出去,要不我就没法活了。哑巴姐姐说这个你放心!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家丑哪能外扬?秋月又说,以后真的天天能吃饱饭?哑巴姐姐说肯定的,嫁给哑巴,还能给你报古城户口,以后就是城里人了。往后好好过日子,给我娘家生几个娃娃,也能接上香火。哑巴可知道疼人呢!秋月点点头,说我累了,想睡一觉。哑巴姐姐说好好,我去给你收拾床铺。东间有张床,平时闲着,每次哑巴来,都是睡那张床上。哑巴回城还没回来,今夜没人折腾你,安心睡吧。
此时,哑巴姐夫一直坐在当门小桌前独自喝酒,也不搭话,偶尔眯眼看看秋月,回味着几天来的美妙滋味。
哑巴姐姐安排秋月在东间睡下后,来到当门,指着丈夫说,你的差事办完了。从这会儿开始,这小妮子就是哑巴的媳妇了,不许你再碰她,听到没有!
哑巴姐夫连忙点头,他有点喝多了:“你咋……安排……我就……咋做……”
老女人说:“少喝点猴尿!我先睡了。”
这几天几夜,她也几乎无眠。虽说她是个强势的女人,种种手段都是当机立断,但也怕人发现,怕秋月逃跑,怕两个男人把秋月折腾死。现在终于把秋月治服,心里踏实多了。睡觉前,她又拿一把锁把屋门反手锁上,才彻底放下心来,在西间一张大床上和衣躺下,不大会儿就睡沉了。
哑巴姐夫竟然有点小伤感。
这么嫩的一个小妮子,刚到手就要为他人妻,况且还是那个哑巴!从此自己又将面对这个母老虎样的老婆了。越想越不痛快,于是一盅连一盅,终于酩酊大醉,心里却模糊想,说不定这小妮子天明就被哑巴带走了,今夜说啥也得再当一回神仙。这么想着,就扶桌站起身,摇摇晃晃向东间走去,可是刚扑倒床上,就沉沉睡去,不省人事了。
秋月一直没睡着。傍晚骗过那个老女人,又好好吃了一顿饭,身上有了力气,就是为了等待机会。老男人摇摇晃晃走来时,她还有点心惊,怕他再以蛮力糟践自己。但随着一股扑鼻酒气,男人咕咚一声死猪样趴到床上,才稍微放下心来。可秋月没敢轻举妄动,仍旧假装睡着,一动不动。如此足有半个小时,直到确认这个可恶的男人真的睡沉了,才悄悄爬起身。这时,西间也不断传来那个老女人的鼾声。秋月这才意识到机会来了。她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她知道逃不走,那女人已把门反锁。
她也没打算逃走。
这几天几夜惨遭蹂躏侮辱,已让秋月身心俱碎,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但在死之前,她必须杀了他们,不然死不瞑目!
她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头发、每一根血管里都是愤怒和仇恨。
秋月在确信他们都已熟睡之后,悄悄下床,悄悄来到当门。她在白天已经发现当门墙上挂着一根大秤,秤杆粗长,起码能称几百斤重的东西。在秤杆下方的地面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秤砣,足有二三斤重。秋月弯下腰,很容易就摸到了秤砣。她决定先杀了那个老女人。这个无耻的老女人是她最恨的人,一切主意都是她出的。
秋月双手抱着秤砣,蹑手蹑脚走向西间。老女人大概也是太累了,鼾声很重,这让秋月很容易找到她的脑袋。秋月没有丝毫犹豫,举起秤砣,狠狠地砸了下去!但这一下砸得有点偏,老女人一下就惊醒了,“哎哟”一声惨叫,本能地双手护头。秋月怕她起身反抗,更怕惊醒那个男人,抱起秤砣连续砸了十几下,她能感到有黏糊糊的东西不断喷溅到自己脸上。终于,老女人不动了。
此时,秋月的双腿有点发软。但她知道不能停手,很快抱着秤砣走向东间。她的手上、秤砣上都是湿黏的,为了防止脱手,把秤砣往身上擦了几下。男人仍在沉睡,鼾声如雷。刚才杀死老女人并没有惊动他。秋月悬着的心放下一点,她现在有点从容了,爬上床去甚至摸了摸老男人的头,防止再出差错。就是这个可恶的男人首先破了她的身子,之后又多次强奸她,而且是在老女人和哑巴的注视下。秋月举起那块铁疙瘩,用尽全力砸向他的脑袋,“嘭!”一声闷响,像砸烂了一个西瓜。老男人似乎哼了一声,鼾声骤停,就没有任何动静了。秋月没有停手,一连又砸了十几下,才丢下秤砣,瘫在床上。这时,她浑身充满虚脱的快意。这两个可恶的狗男女终于被她杀死了。
之后两三天,秋月有充分的时间逃走。可她没走。
她要等待哑巴。她知道他会来的。
一旦有了必死的决心,十八岁的少女秋月就什么也不怕了。那几天充斥脑海的就是两个字:报仇!报仇!报仇!
她完全被耻辱和仇恨燃烧了。
屋里躺着的两具尸体,不仅没让她害怕,反而像战利品那样陈列在那里,给了她足够的自信和力量。秋月不是在温室长大的孩子,从小四处流浪,时常和街头小混混打斗,无形中锻造了她的胆量和野气,而一旦注入仇恨,一定会疯狂报复。
第二天清晨,秋月就找到钥匙打开了房门。
这时,她已经精疲力竭,口干舌燥。于是走进锅屋,先从水缸里舀了半瓢生水,咕咚咕咚喝个够。又一连舀了三盆水洗头洗脸,擦洗衣服上的血迹。最后干脆脱光衣裳,赤裸着身体跳进半人高的水缸里。她觉得自己太脏了,身上到处是两个男人的污渍,两个乳房还在隐隐作痛,浑身上下,这里红肿一块,那里一道血痕,下体周围全是干了的血迹和黏状物。此时已是深秋,缸里的水冰凉冰凉的,可她没有丝毫畏惧,在水缸里发疯一样搓洗扑腾,一时水花四溅。她的皮肤是冰凉的,心里却是一团烈火。
洗完澡,秋月又啃了一阵子生山芋。然后从锅屋拿上一把菜刀,重新回到堂屋,端坐在一张凳子上,等待哑巴到来。
在等待哑巴的两天两夜里,秋月也曾想到过冉爷爷、小菊、武二哥,想到过鱼王庄卧床的娘、梅子姑姑和老扁叔,可她居然没流眼泪,只有绝望而决绝的目光。她不想再见到他们了。她准备杀掉哑巴后自杀,让他们以为她只是失踪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当然,她不会在这里自杀,这个院子太肮脏。她准备逃出去,逃到一个无人的山区,那里会有清澈的山泉水,她要彻底把自己洗净,然后扔掉身上这套浸透了污秽的烂衣裳,爬上最高的山峰,一丝不挂地扑向另一个干净的世界……
破庙一间房里,老扁、梅子、武二、老和尚都沉默着,除了梅子,全都哭了。杨局长说:“这个案子是我亲手办的,我很想……可是……”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还是武二哭出来:“杨局长,秋月妹妹被他们害惨了!”
杨副局长点点头:“是的。”
老扁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杨局长……明天会咋判?”
杨副局长说:“两条人命,手段残忍,是在对方停止侵害后杀人报复。你们做最坏打算吧。”然后长叹一声起身告辞走了。
老扁在后头说:“杨局长,俺们想见秋月一面,成吗?”
杨局长转回头:“我问过秋月,她不愿见,谁都不见!”说罢离去。
老和尚说了一句:“罪过罪过。”也走了,满面都是泪水。
武二哭着问老扁:“老扁叔,秋月……真的没救啦?”
老扁没吭气,脸上的肌肉一直在抖动,像在打摆子。
梅子显得格外镇定,走过来拉起武二:“武二,你也别太难过了。秋月一条命换三条命,值了!”
武二说:“你是说哑巴也会被枪毙?”
梅子点点头:“他活不了。一切都是他引起的。”
第二天,宣判会在古城万人体育场举行。人山人海。
老扁、梅子和武二本来说好,第二天一大早在庙里集合一块去的。可是左等右等,武二没有来。老扁和梅子只好匆匆去了体育场。
两人拼命往前挤,终于在距离主席台五十多米的地方被拦住了。前面就是警戒区,任何人不能靠近。但他们已能看到主席台。
正在这时,后面忽然起了一阵骚乱。原来是武二带了一群乞丐举着牌子闯了进来,纸牌上写着:
“秋月是受害者!枪下留人!”
“枪毙恶人哑巴!”
“乞丐也是人!”
走在最前面的武二光着膀子,一把刀子深深地插在肩胛上,随着走路晃动,鲜血不断渗出来。武二面对会场,突然跪下来,大声哭喊:“老少爷们儿,我是乞丐武二,为我妹妹秋月求个情,留她一条命!她还不满十八岁啊!”
现场不少人流下泪来。
但这时又一阵骚动,冲过来两名戴袖章的纠察队队员,把武二等人全架走了。
后来,老扁和梅子看到秋月和哑巴被五花大绑着押了上来……
后来,两人都被宣判为死刑,立即执行。
在二人被押下去的瞬间,老扁突然朝台子上嘶哑着嗓子大喊:“秋月!我是你老扁叔!你梅子姑姑也在这里!孩子……别害怕……我们会带你回家!”
秋月显然听到了。她知道老扁叔会来送她,只是先前在台上没有找到。这时,她猛然转过脸,流着泪,笑了笑,使劲点点头。
当天夜晚,古城两处失火,一是城内哑巴家,二是城郊哑巴姐姐家,都被大火烧得精光。居然没有人救火。但不知道是谁干的。杨局长知道,一定和白天的案子有关。哑巴一家死了三口,仍不足以平民愤。
数日后,当老扁、梅子、武二捧着秋月的骨灰盒回到家时,鱼王庄全村人迎出村外,哭声一片。
老扁回家后才知道,老冉哥也死了。
螃蟹告诉他,那天,他带大伙快到鱼王庄时,冉爷爷走不动了,他说要歇一会儿,让他们先回家。冉爷爷一夜没有回家,没有人注意。直到第二天才有人发现,冉爷爷在林子里上吊自杀了。
螃蟹告诉老扁说:“我昨天也刚从古城回来。”
老扁吃一惊:“你又去古城了?咋没见你?”
螃蟹恨恨地说:“我去放了两把火!”
老扁赶忙捂住他的嘴,低声说:“别胡说!”
老日升的杂货店,生意并不景气。虽然它是鱼王庄唯一的商业。
两间茅草房,里间是老日升睡觉的地方。没有床,只是一个用干芦苇和茅草垫起的地铺,上头堆一卷破棉絮。当门亮处就是杂货店了。迎门垒一道二尺高的柜台,柜台上放一杆断了一截的盘子秤。这杆秤多数时候只是一个摆设,它是商业交易的象征,但平时很少用得着。柜台里放一坛醋、一坛酒、半缸黑乎乎的盐。临墙的土坯货架上有火柴、烟卷和一些针头线脑。隔两个月,老日升就去凤城进一趟货,用独轮车推回来,来回要四天。
所有这些东西都蒙着一层沙灰。
鱼王庄平日是寂静的,年轻力壮走得动的都外出讨饭了,老弱病残又很少出门,不大有人买东西。
老日升没事干,就在门口劈柴。
“嘭!”
“嘭!”
“嘭!”
…………
这声音已经响了几十年了。
日升是小名。喊了一辈子仍叫日升。日升老了,人们便叫他老日升。晚辈则尊一声日升爷。据说,日升是在日头升起时生下的,但一生的运气并未蒸蒸日上。他苦了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有。年轻时的日升,曾是鱼王庄力气最大的人,靠在沙滩里拉旱纤为生,在往来推车做生意的人中很有名气。年纪大拉不动了,就开了一个杂货店。这也是受那些往来客商启发。虽说生意不好,他也没啥花销,关键是鱼王庄需要一个杂货店。开店后,主要是以劈柴为生。
从几十年前日本人第一次毁林,到大炼钢铁第二次毁林,荒原上就留下无数树桩。把树桩刨出来劈成片,可以运到凤城卖劈柴。泥鳅曾向老扁提意见,说这些树桩也能固沙的,刨出来就是一窝沙土。这话也对。但老扁说,日升哥闲着没事,就让他刨吧。遍地都是树疙瘩,起码几十万个,一个人也刨不了多少。再说,你也看到了,他每刨一个树疙瘩,都会在树坑里栽一棵小树。泥鳅说我反对!老扁说你反对没用,这里我说了算。
日升长年累月劈柴,已经极有窍门。
先把树疙瘩搬到门前的空地上,并不急于动手,而是背着手绕几圈,然后蹲下翻弄一阵,看准哪里是旋,哪里是茬,找准纹路,这才抄起锛或斧头,该砍的地方砍,该剥的地方剥,如庖丁解牛,一层层一片片把柴片剥落下来。多数时候,是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劈柴。有时也会有三五个老人或孩子围着看。逢腊月鱼王庄人陆续回家后,竟会有很多人围拢来看。鱼王庄实在没啥热闹去处,看老日升劈柴就成了一种娱乐。这里是一个人场,大家聚在这里,也会交流一年来在外的经历和见闻。
一圈人围着,有蹲,有站,有袖着手,有抽着烟。看得津津有味。看一个树疙瘩怎么在日升手下一点点变小,一爿爿变成木柴的。这个过程有担心,有期待,有悬念。有时,看到一个难弄的树疙瘩被日升一锛劈开时,大伙会鼓掌喊好!
一个树疙瘩劈完了,就像看完一出折子戏。有人就磕磕烟灰,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但不大会儿,又有新的人过来围观。
老日升七十岁的时候,雄风尚存。能抡一把锋利的锛,高高扬起,“哇”的一声砍下去,关键地方,只这一锛,就开了。再难解的树疙瘩,他都能解得开。他叫“解”,不叫“劈”。解和劈不一样。解需窍门,劈用蛮力。他越来越多的时候是在解树疙瘩,毕竟年岁大了。偶尔用劈,带有一点炫耀的成分,证明他还很有力气,这时多半会赢得掌声。他不说,但大伙知道老日升需要掌声。
现在,他已经更老了,抡不动锛了。改用一把斧子、一根凿子、两根钢钎。坐在一个木墩上,慢慢消解一个树疙瘩。旋口处最难弄,他看准纹路,搭上凿子,用斧头一下一下砸:“嘭!嘭!嘭!”凿子终于深入旋口,拿一根钢钎垫进缝隙,抽出凿子,又从旁边往里冲砸。如此循环挪动,一个树疙瘩完全解开需要一天。他喘得厉害。而过去,他一天能解七八个树疙瘩。
屋后的空地上,一堆一座小山样的树疙瘩,好像永远也劈不完。垛上的树疙瘩,有的已长出木耳。木耳干了,生一层黑锈。看了叫人发愁。
但老日升极有耐性,一点也不着急。
现在,看他劈柴的人越来越少了。倒是每天都会有几只麻雀落在周围,小脑袋一动不动的。等日升扔出一爿柴,从上面找虫子吃,也不害怕。有时会在老日升脚前脚后跳来跳去。老日升从不轰赶。发现几条虫子,还专门捉来丢给它们。麻雀便抢着吃。虫子吃完了,就歪头瞅着他,等他再丢虫子。
老日升跑不动腿了,劈出的柴都是由邻家一个瘸腿中年人替他推到凤城去卖。大概半月二十天去一趟,卖来的钱交给老日升。老日升收下钱藏好,并不会付辛苦费,只让中年瘸子自己抓两把盐,或者倒一碗醋带回家,就算报酬了。鱼王庄人都知道老日升抠门。但瘸子乐意帮他。
老日升一天到晚坐在木墩上劈柴,外头发生什么事都和他无关。累了,就坐那里喘口气,呼噜呼噜的。拎起一只断嘴壶喝几口水,接着又劈。
“日升爷,买盐。”轻盈盈走来一个姑娘。
“日升,打醋!”踢里趿拉过来一条汉子。
“老日升,买盒洋火!”走过来一个自己聋也以为别人聋的老头子,弓着腰在那里喊。
老日升理也不理,只专心劈柴。他已经耳目不灵。
“嘭!”
“嘭!”
“嘭!”
…………
长了,便不再有人喊。他的杂货店永远敞着门,半夜三更也敞着门。买东西都是自己取,自己付钱。但如果有谁少付了钱,多拿了东西,他都会知道,下趟来买会让你补上钱。
老扁迈着仙鹤样的长腿,慢慢离开家,往老日升那里走去。只要有空,他都会来。
他爱默默看老日升劈柴,蹲在一旁,吸一锅烟。突然飞来一爿柴,是老日升劈飞的。他捡起来扔回堆上。仍是老样子蹲着,眯着眼看。
荒原上遍地留下的树桩,是老扁心中永远的痛。
看老日升劈树疙瘩,老扁有着复杂的心态。老日升每一斧子都像劈他心上,但他还是要看。就像自虐,又像宣泄,看着看着,会大汗淋漓,面色苍白,像犯心绞痛。
“嘭!嘭!嘭!”不紧不慢。
这声音满村都能听到。
这声音已经响了几十年了。
老日升像一个无知无觉的人,似乎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他几乎没和谁说过话,连老扁蹲在一旁也是视若无睹,眼里只有那个树疙瘩。
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好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一个因要饭结缘远嫁黑龙江的姑娘,一入腊月,就跟丈夫要了钱往家赶,又是步行,又是火车,又是汽车,数千里路赶到凤城时正下大雪。积雪把路都埋上了。姑娘没有停留,凭记忆出了城,前程迷茫,雪花飞舞,一个人也看不到。她在冰天雪地跋涉了一天一夜,看到鱼王庄时,终于走不动了,就爬着进了村,身后拖了一道长长的雪沟。这时天刚亮,住在村头的老日升正在打扫门前的雪,准备劈柴。那时的老日升才六十多岁。他每天都是早起的。老日升一转头,看到了正在爬进村的姑娘,忙上前抱起并认出了她,急急问:“妮!恁远的路,你咋回来啦?人家不要你啦?”姑娘摇摇头:“我回来……栽树的……”
日升当时没说什么。他本来就不会说什么。可他流泪了。
消息传开,鱼王庄很多人都哭了。
栽树栽树栽树栽树栽树栽树!
鱼王庄人走遍天涯海角,到了栽树的季节,哪怕嫁走的姑娘,也一定会像候鸟一样归来。
从那以后,老日升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嘭!嘭!嘭!……”
老日升只用斧头说话。
这声音传遍全村。
这声音响了几十年了:
“嘭——!”
“嘭——!”
“嘭——!”
…………
第八章
秋月的事处理完毕,已是腊月中旬。
老扁的心情渐渐好了一些。他不能老是沉浸在悲痛中。
这些日子,天天都有人回来。他不断去村口,去荒滩路上接人。有的三五成群,有的一个两个,背着大包小包,虽然破破烂烂,似乎都满载而归。包袱里装着吃的用的,捡来的旧衣裳、旧鞋子。还有人拎一条板凳、一把旧椅子,扛着一张破桌子。甚至有人扛着一张小床,兴冲冲而来。显然,这些都是捡来的破烂,没舍得卖带回家来。大家见村长来迎接,都很高兴,加快脚步跑上来一阵寒暄亲热。
老扁迎来一拨又一拨人,腿都站麻了,还是舍不得回去,只觉心里热乎乎的,又有些酸楚。自从春末誓师大会以后,大伙离开鱼王庄已经大半年了,他一直很想念大家,也挂念大家。他知道每个人在外的艰辛。他帮不上什么。能在第一时间迎接他们,心里会踏实一些。他能从每一个人的脸上看到他们的心情,了解到他们的遭遇。
忽然看到一个人赶着一头毛驴快步走来,驴身上好像还驮着什么东西。他就有些奇怪,忙迎上去,却认出是牛老四。待牛老四走近了,大声说:“老四,你咋弄一头毛驴回来啦?”
牛老四高兴地说:“村长,你看,我捡了一头毛驴!”
老扁疑心道:“胡扯!还能捡一头毛驴?不是偷人家的吧!”他知道牛老四向来小心眼多,爱贪便宜。
牛老四说:“村长,我对天发誓!这是三个月前,我在一条山道上捡的。这头驴不知从哪儿来的,一直沿山道跑。我看着前后没有人,就追了上去。它跑跑停停,停停又跑,跑了足有七八里,我才追上抓住它。我猜想它肯定是迷路了,就在山道上等,看看是不是有人来找。从上午一直到天黑,也没见有人来。我就把它带上了,带着它到处去。有时帮人拉磨,有时帮人拉帮套、拉煤、拉砖,有啥拉啥。幸亏这头驴有力气!还真挣了不少钱。你看看!”说着就要从怀里掏钱。
老扁松一口气,说:“别掏了。我不看。驴身上驮的是啥?怪沉的。”
牛老四笑笑:“村长,不瞒你说,我挣了钱了,买了一百多斤粮食,过年给几个孩子吃顿饱饭。”
老扁笑道:“你这家伙有福气,居然捡一头驴!快回家吧。”
牛老四高兴地应一声,正要牵驴回家,老扁突然叫道:“你站住!”
牛老四一愣:“村长,还有啥事?”
老扁走到他跟前,疑惑道:“我记得出去时,你带了花花的,花花呢?”
牛老四瞬间脸色尴尬起来。
老扁一把抓住他脖子,厉声喝问:“快说!花花呢?”
牛老四眨巴眨巴眼,喘不过气。老扁放开手:“快说!”
牛老四这才吞吞吐吐说:“花花跟我出去,刚……一个月,就丢了……”
“丢啦!咋丢的?丢哪儿啦?”老扁厉声喝问。
牛老四说:“一天,我们在一个镇子上要饭。那天是个集,人不少。我让花花在原地等我,我上了一趟茅房,拉肚子,时间长了点,回来就不见了。”
“你咋不找找?”老扁急了。
“我找的,一直找,到处喊,见人就问。我在那个镇子上待了七八天,啥也没打听到。后来……我只好走了。”
“嗨!”老扁猛跺一脚,指着牛老四说,“我真想弄死你!”接着又原地转了几圈,忽然想到说:“那个镇子是哪个省哪个县,叫啥镇子?”
牛老四想了一阵,说出县名、镇名,却不知道是哪个省。
老扁气得摆摆手:“滚吧滚吧!”
牛老四赶紧牵着毛驴回鱼王庄了。
当天晚上,花花娘得知消息后,找到牛老四大哭大闹。花花娘也是命苦,丈夫卧病在床,家里还有年迈的公公,离不开才让花花跟牛老四出去的。之前,牛老四曾带花花出去过一年,没出啥事,才放心把花花交给他的。牛老四很自责,又有些委屈。老扁赶到,把花花娘拉回家,说咱们再等几天,再有十几天就过年了,如果花花回不来,过了年安排好栽树的事,我亲自去找!
没想到,花花第二天也回来了!
但十五岁的花花怀孕了。
花花娘抱着花花痛哭不止。花花默不作声,有些木呆呆的。
梅子赶来劝解:“花花能活着回家就是万幸了,你看秋月……不说了。来!花花,姑姑给你检查一下!”说着把花花拉到内间,让她脱了裤子,发现肚皮青亮,已鼓起老高。花花眼睛紧闭,眼角含着泪花,还是不作声。经过检查,花花怀孕七个月了。花花娘又哭起来,说:“这咋办?花花还这么小!”
梅子说:“没办法,只有生下来了。女孩子能怀孕就能生。放心,在鱼王庄,没人笑话。到时候,我来接生。”这么多年,梅子接生过很多这样的孩子了。
第二天,老扁又去荒原上接人。
这一次,让他开心了。
是抗战带着二十多个年轻人回来了!老扁从远处一看阵势,像起了一片小小的沙尘暴,就知道是他们!这帮年轻人几年来形影不离,走南闯北,像一群小老虎,是鱼王庄最有生气最有志气的一帮人。他们出外从不乞讨,总是到处找活干,哪怕再脏再累的活。他们曾在北京掏过下水道,在西安拉过粪便车,在山区干过采石工。这些年,他们从未低三下四,而是昂头挺胸走遍全国各地。开始一两年,老扁在他们的背包里发现了小学课本和《新华字典》。后来,又相继在他们背包里发现了中学课本。他问抗战:“你们在外头搞啥名堂?”抗战笑笑说:“就是想识几个字,不然把人家饭店当茅房,就丢人了。”老扁说:“你们跟谁学?”抗战说:“都在一起干活,里头识字的人可多了,只要求教,人家就肯教,大不了把他的活干了。”
老扁真是从心里喜欢他们。他们在外遇到过无数困难,可从没听他们抱怨过什么,更不悲悲戚戚。就像一群白袍小将,挺枪跃马,纵横驰骋。老扁尤其喜欢抗战,这小子天生就是个领袖人才。他早已在心里盘算好,等自己老了,就把鱼王庄交给他,他会比自己干得更好。
果然是他们回来了!
当看到老扁正在迎接时,这群年轻人立刻疯了似的飞奔而来,乱哄哄地欢呼:
“村长!俺们回来啦——!”
“老扁叔——!”
“到家喽——!”
老扁紧走几步,站住了。眼眶子一热,差点掉出泪来。这群小子,没忘记鱼王庄,又回来啦!
转眼间,他们已冲到面前,将老扁团团围住,乱呼乱叫,忙不迭从怀里、从背包里往外掏烟摸糖,送到他面前。老扁招架不及,笑着接过一支烟,刚要张嘴叼上,一颗糖已塞他嘴里。他咂咂嘴,真甜!一群小伙子围着他憨笑。老扁挨个儿看看,大半年不见,居然都变得又黑又结实。只有抗战还是那副清瘦的样子,但也精神十足。抗战一直都是这样。再看,除了背后的行李卷,所有人肩上还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发财了吗?小子们!”
“发财啦!哈哈哈哈!”
“吃罢喝罢,每人还净落一百多块钱呢!”一百多块钱,能买几千个鸡蛋,在鱼王庄人眼里,是很大一笔钱了。
“俺还买了火车票,是客车票!”
“咋?还买了客车票!你们以前不都是扒货车的吗?”
年轻人全都笑起来。
的确,过去外出,他们从来都是扒货车。容易得很,先是悄悄潜进火车站。不论客车还是货车,过站时都会慢下来,叫游站。这时,抗战一挥手,二十多个矫健的身影便蹿了上去,像铁道游击队。当然,他们也时常被抓,时常被赶下货车。没关系,那就等待下一列货车。那时他们想不通,既然国家是穷人的,货车当然也是穷人的,为啥不能扒!就和货车较劲,越不让扒越要扒。干脆就是恶作剧,和押车人捉迷藏、打游击,其乐无穷。
后来见的世面多了,开始觉得这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无奈兜里钱少,还是舍不得买票,还得扒货车。以致有一次又被赶下货车时,一个后生踉跄跳下车,恶狠狠地说:“娘的!老子这辈子早晚要干两件大事!”抗战看他急赤白脸,忙说:“你要干啥?”后生说:“第一件事,我要一次吃十个鸡蛋!第二件事,我要买一张客车票!”一群年轻人哄然大笑。抗战也笑了,说:“我还以为你要造一列火车呢,自己开着,想去哪儿去哪儿。”
这一次回家,他们终于都买了客车票。
老扁不大相信:“你们真是坐了客车啦?”
“那还有假?”说着,都从兜里或包里往外掏,用废报纸包着,里三层外三层,最后展现在老扁面前:“村长,你看!”“老扁叔,你看我的!”
老扁看他们都有几张火车票:“咋这么多?”
抗战说:“不是得转车吗?换一次车就得买一次票。”
老扁小心捏起一张,仔细看着,像欣赏宝贝:“你们去青海啦?回来一趟得花多少钱?”
一个年轻人说:“路程太远,每人要花二三十块呢!”
老扁说:“狗日的,你们也舍得!”
“舍得!人家买得,咱也买得!”一群年轻人自豪地说,完全不觉得这钱花冤了。
忽然,老扁又有了新的发现。在这群乱哄哄的小子后头,怯生生藏着一个扎长辫的姑娘,白净,鸭蛋脸形,很俊俏,正低了头用脚搓地。老扁不认识,诧异道:“这姑娘……哪儿来的?”
“捡的!”
一阵大笑。姑娘的脸一下红了。
老扁更觉奇怪:“别闹!究竟咋回事?”
小伙子们不吱声了,显得有些局促。
老扁把目光转向抗战,目光有些严厉。抗战红着脸说:“老扁叔,你别疑心,俺们可没干坏事。这姑娘叫竹子,是在青海一个小火车站碰上的。当时俺们在等车。这姑娘忽然披头散发跑来求救,后头几个男人追。俺们就拦住了问。原来这姑娘和爹从河南一块讨饭到青海,爹病死了,这几个男人主动过来帮忙,弄了一副薄棺帮助埋了。谁知这是几个流氓,乘人之危,事后要她以身还债,伺候他们头儿。姑娘挣扎着逃出来,衣裳都撕破了。问清情况,俺们看竹子可怜,就要帮她还债。谁知那个头儿不肯,就是要竹子陪他睡三个晚上。不讲理,就只好动手了。俺们把几个流氓暴打一顿,特别是那个头儿,被打趴下了,几个人背走的。竹子说,河南老家娘已经饿死,没亲人了,没地方去。就跟着……来了。”
老扁“哦”了一声,连说揍得好揍得好!又笑着冲那姑娘说:“姑娘,你也看到了,这里遍地黄沙,俺鱼王庄穷哟!”
竹子环顾一圈,说:“大叔,我看到了。这里是黄泛区吧?俺老家也是,上下千里,其实是同一片荒原,俺老家在上头,你们在下头。”
抗战忽然一抬手,拖长音调,大声吟道:“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二十几个年轻人立即接上:“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竹子捂住嘴,哧哧笑起来。
老扁蒙了,没头没脑地说:“你们……这是说话吗?啥东西?”
所有年轻人包括竹子都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哧哧哧哧!”
老扁更晕了,像个无知少年,很无辜地看着他们。
抗战看他实在可怜,忙止住大家笑声,说:“老扁叔,你都听出来了,这确实不是说话,是吟诗。”
“吟……诗?”老扁很吃惊,“你们有这学问?都会吟诗了!”
一个年轻人说:“可不,是古诗呢!”
老扁不相信:“你们才识几个字,就会吟诗?”
竹子又笑。
老扁忙说:“姑娘,让你笑话了。这帮小子整天糊弄我,他们就是胡诌八扯……八扯!”
抗战笑道:“老扁叔,你不知道吧,这诗正是竹子在火车上教俺们的!”
老扁说:“当真?”又看向竹子。
竹子点点头,含笑不语。
抗战说:“竹子上过高中,没毕业就跟着爹去讨饭了。可她自小就喜欢古诗词,外出讨饭,包里还装着一本唐诗、一本宋词。这一路上教俺们好多呢。”
有人喊:“教你最多!你和竹子坐一起,占大便宜了,别当俺们不知道!”
又引来一片笑声。
竹子有点害羞地看向抗战。抗战接过目光,冲竹子做个鬼脸,才转向大伙说:“你们也是些没良心的家伙,老是在车上睡觉。竹子就一个一个拍醒你们,在车厢里集体教诗,一车厢天南海北的旅客被感染了,都跟着朗诵。乘务员都来看热闹,列车长还拍了照片。你们那会儿没学吗?”
“谁说没学?我起码会背十首!”
“我会背二十首!”
他们乱成一团。老扁却在愣神,忽然说:“不对呀。刚才你们念那诗,是说长江吧?咱们是黄河,也不搭界呀!”
众人又笑,一个后生说:“老扁叔,你也太无趣了,长江、黄河没啥区别,就是个心情,意思是一样的。”
老扁较起真来:“这话不对!长江是长江,黄河是黄河。咋能说没区别?”
竹子笑道:“村长大叔说得对,咱们就换一首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大家又跟着朗诵。
老扁突然大叫:“停!这诗好。黄河……之水……天上来!可不是天上来的?决口的时候是天河倾倒啊!可是……天河咋会有那么多沙子呢?你们看这遍地黄沙,东西上千里,连竹子老家都是。”
抗战笑道:“河是天河,沙是天沙,都是上天施舍呗!”
二十多个年轻人急于回家,七嘴八舌说:“对对,天沙天沙!”一窝蜂走了。
老扁却愣在那里,抬头看着眼前的荒漠,摇摇头,自言自语:“天沙,天沙……还上天施舍?施舍点啥不好?”
老扁迎来的最后一个人是鲁明。这让他一块石头落地了。
鲁明一向独来独往,每年栽完树,转脸就走。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他也从来不说。平时话就很少,只是埋头干活。
老扁也是格外心疼他。
因为鱼王庄人都知道,他是日本种。当年日本人驻扎在城堡里,每次来鱼王庄找女人,都是采取了严格避孕措施的。这是军方上层要求的。曾有不少地方的日军,染上梅毒之类的性病,丧失了战斗力。他们怕传染疾病,又怕留下孩子。因为孩子是罪恶的证明。他们只想痛快过后拍屁股走人,不留任何证据。鲁明是日本人一次疏忽怀上的。鲁明的娘是个寡妇,日本人发现时,她已怀孕八个月。龟田大怒,严令那个日本兵立刻把孩子处理了。日本兵摸黑去了寡妇住处,只要上去踹一脚就解决了。可他犹豫了,这个女人已伺候了他一年多,怀的是他的骨肉,他有点下不去脚。但他又很生气,你怎么能怀孕呢?寡妇小声说了一句,应该问你自己。不想日本兵大怒,甩手一巴掌,寡妇愣了愣,转身摸起一把菜刀,大喊大叫,我砍死你个畜生!一阵乱砍,日本兵连中两刀,吓得抱头鼠窜。老扁闻讯,当夜派人把寡妇送去三岔口躲了起来。鲁明第三天就出生了。生下鲁明后,寡妇一直带着他在外讨饭,不敢回来。在鲁明五岁那年,寡妇在郑州郊外被火车轧死了,是老扁把鲁明接回来,临时让梅子带着。梅子知道鲁明是谁,没有说什么就收下了。她知道鲁明的身份必须保密,不然会被日本人害死。
在日本人占领时期,梅子一直没有受到任何侵犯。
这缘于龟田的一道命令。
龟田带领士兵住下的第二天,就把村长老扁找来。他很奇怪在中国的这片荒漠上,怎么会孤零零矗立着一座雄伟的欧式城堡。当时,老扁就给龟田讲了梅云游和他在凤城的南北大药房;讲了梅家大药房的善行;讲了梅云游周游欧非大陆和在撒哈拉大沙漠死里逃生的故事;讲了梅云游如何浪子回头,为何建了这座城堡,如何在这里栽下第一棵树;讲了梅云游的儿子梅三洞如何救了他这个弃儿,如何在法国留学和女老师相恋生下一个女儿,回国后如何救助病人,如何被民间称为神医,并在一场大瘟疫中染病而亡。这让龟田像在听天方夜谭,但他显然被这些故事迷住了。后来一有空闲就把老扁喊来讲故事。他们第一次喝酒还是龟田拿出一瓶清酒。龟田如痴如醉,又将信将疑,说,老扁,你是瞎编的吧?老扁说,这城堡能编出来吗?龟田信了。自此,梅云游和梅三洞在他心里就成了神一样的人物,甚至在心里留下了阴影。他想不到在中国还会有这样的人物和故事。数日后,龟田偶然在村头看到一个天仙样的女子翩然而过,顿时灵魂出窍,看着女子的背影呆了。他很惊诧和纳闷,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怎么会有这样一位美丽干净的女子?恰好老扁寻他有事,急急出现在他面前。龟田忙问,那个女子是谁?老扁告诉他,她叫梅子,就是梅三洞和他的法国女老师相恋生下的女儿。那一瞬,龟田突然感到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矮了半截。
当天晚上,他就对自己的士兵下令,对梅子不得有任何骚扰,违者枪毙!在他看来,这是一个高贵的家族,任何不敬都要遭天谴的。这是龟田从小接受的日本教育中不可逾越的红线。这种敬畏是很虔诚的,就像普通日本人对天皇家族一样,不会有任何不敬。他以为只要守住这条红线,士兵对鱼王庄普通家庭和女人的侵犯就算不上什么了。很多日本女人不也在随军服务吗?
后来,鲁明在梅子那里只住了两年多,就跟人跑出去要饭了。鱼王庄并没有歧视他,只觉得他更加不幸。鲁明却有很强的自卑感。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个孽种,父亲是日本人。平时也不和人来往,形单影孤,只在栽树时拼命干活。栽完树就走,离群索居。
这两三年,他一直去东北黑龙江,让老扁觉得有点奇怪。他曾听说黑龙江离日本很近,就担心鲁明会不会偷渡去日本,那问题就大了。去日本当然是找爹,可他哪儿找去?叫啥名都不知道,怎么找?就是找到了又能怎样?他是去认爹,还是去杀爹?老扁想来想去,鲁明去杀爹的可能性更大。这些年不哼不哈的,他一定是恨死了那个男人了。老扁越想越担心。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担心鲁明不回来。不回来就一定是出事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鲁明不仅回来了,还用一根扁担挑来什么东西,好像很重。老扁在村头看到了,真是高兴坏了。
老扁大步迎上去,看他满头大汗,忙让他放下歇歇,说:“鲁明,啥东西这么重?”
鲁明没马上回答,用袖口在脸上擦一把汗,说:“叔,这里太冷了!你不用等我的。走!咱们回家说话。”
老扁心里一热。这些天北风呼啸,冷得刺骨,在村口接人,一拨又一拨,都光顾着高兴,但只有鲁明心疼他了。别的年轻人都叫他“老扁叔”,当然也很亲切。但鲁明却从来都是叫他一个字:“叔。”这就更亲切。老扁还从这一个字的称呼中,体味出鲁明内心的孤单和对自己感情上的依赖。
二人相跟着到了鲁明家。鲁明放下担子,这才说:“叔,你摸摸是啥东西。”
老扁弯腰摸了摸袋子,吃惊道:“是黄豆啊!乖乖,这得多重,你几千里路从黑龙江挑来的?”
鲁明憨憨地笑笑:“我坐了一段火车,又搭人家一段货车,从凤城挑来的。全是黄豆,有二百斤。叔,这都是我自己种的。”
老扁吃一惊:“你种的?你哪来的地呀?”
鲁明说:“我在北大荒开垦的,没人管。那里全是黑土地,肥得流油。不少外地人都在偷偷开荒。我从去年就开始了,一共开了有四十多亩,今年全部种了黄豆,收了一万六千多斤!”
老扁惊得张开嘴巴:“我的乖,一万六千斤!”
鲁明解开一个口袋,从中掏出一把:“叔,你看看,全像金豆子,饱满得很!”
老扁接过,捏一粒放嘴里嚼了几下,连连称赞:“好好!没见过这么好的黄豆!哎,那一万多斤黄豆呢?”一边把黄豆又小心放进口袋,替他扎好。
鲁明说:“别提,差点出了事。这么多黄豆,我没办法运回来,就带了些样品,去七十多里外的一个公社粮管所,问他们能不能收购。他们问我哪儿来的黄豆,我说了实话。不料他们说我偷地搞资本主义,所有黄豆要没收,还要把我送公安局。不由分说,几个人就把我按倒上了绳子。当时我吓坏了。正在这时候,粮管所所长回来了,问他们为啥捆我,又问我哪里人,怎么回事。我就把咱们鱼王庄讨饭栽树的事简单说了。所长真是好人,他亲手为我解了绳子,说你别怕,我派车去拉你的黄豆,全收了!还问有没有别人开荒种粮,我说有好多呢。他说,你告诉他们,只要愿意卖,我全收。我当时真想给他磕头。那些人不高兴了,说这人偷地搞资本主义,所长你不能放了他。所长大怒,说浑蛋!北大荒弃置千百年,人家流血流汗刨出来种点粮食,咋就是资本主义?谁给你们权力捆人的!那几个人不吭声了。所长又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正是国家困难时期,老百姓都在挨饿。种出粮食来就是好主意!他们都是关内来的饥民,咱们的祖上,当年也是从关内来这里谋生的。现在他们有难了,能帮就帮一下。你们的良心让狗吃啦?快去备车,你们几个跟我一块去北大荒收购粮食!”
老扁点头感叹:“哪里都有好人啊!”
鲁明从怀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布包,一把交给老扁,说:“叔,这是我卖黄豆的钱。他们还给开了一个票据,说是能当一万六千斤粮票用,在哪里都能从公家粮管所买便宜粮食。这些都交给你了。”
老扁接过来,激动得手有点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后悔误解了这个可怜的孩子。这孩子懂得感恩,他一天也没有忘记鱼王庄,一个人独闯黑龙江,种出这么多粮食奉献给乡亲们,得付出多少辛苦和劳累。
老扁把钱和票据收好,拍拍他的肩:“鲁明……”
鲁明憨厚地笑笑,说:“叔,我挑回这二百斤黄豆,就是让大伙亲口尝尝。我歇两天就挨家送过去。在北大荒听人说,一个人一天吃十粒黄豆,就不会饿死。”
老扁点点头,向门外走去,眼睛里却湿润了。
竹子跟爹逃荒要饭,也是见过世面的,来到鱼王庄完全不拘谨。晚上和抗战娘睡一个被窝,叽叽咕咕说了半夜话。最后躺在抗战娘的怀里睡着了。抗战娘心疼得不行,心想这孩子是想她娘了。要是能嫁给抗战,以后就当闺女疼。
竹子勤快,早上起来就摸一把扫帚,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把羊圈也打扫一遍,完全不嫌脏。羊圈里拴着两头山羊,竹子喜欢得什么似的,摸来摸去。看抗战也起床了,高兴地叫起来:“抗战哥,过会儿咱们去放羊吧!”抗战抬头看看天,说:“要下雪了,外头太冷,还是别去了。圈里还有干草。这几天都在路上奔波,好好歇几天吧。”
竹子说:“我不累哎。”
抗战笑道:“那行。吃点东西,过会儿我带你去看看鱼王庄的林子。”
竹子高兴道:“太好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门外拥进一群男男女女,吵着说抗战从外头领来个俊闺女,这在鱼王庄是个稀罕事,都要来看看。
抗战忙迎上去,大半年不见,都打了招呼。然后又把竹子介绍给大伙。众人围着看,有女人拉着竹子的手,问这问那,连连夸赞,还问和抗战啥时成亲,弄得竹子脸都红了。
抗战娘烧好早饭走出来,笑道:“看你们说的,人家姑娘能看上抗战?”
大伙说笑一阵都散了。
早饭后,抗战和竹子一同出门时,天已下起雪来。抗战娘喊不住,两人已走远了。
抗战带竹子在附近林子转着,说了很多鱼王庄的过往,又到城堡前看了一阵,介绍了城堡的来历。竹子一脸惊奇,说太了不起了。你们鱼王庄人太了不起了!
抗战说,梅云游先生是开创者,很了不起。可他有钱,困难就小一些。老扁叔没钱,经历的艰难更多。这么多年,大伙恨他怨他骂他咒他,但终究还是服他。每次外出回来,看他都是一脸疲惫,一年比一年老,真怕有一天回家,突然就见不着他了。昨天咱们回来,天寒地冻的,看到他在村口迎接,呆呆的,那一刻我光想哭。如果哪一天他不在了,鱼王庄咋办?不敢想。
竹子说:“以后,你就不要出去了,留在村里,也能帮帮他。”
抗战长出一口气:“是啊,我在青海时就想过这事。回来起码能帮他跑跑腿,你看他走路有点拐,比过去慢多了。你没见过,他过去走路都是一阵风。”
竹子拍拍这棵树,靠靠那棵树,又看远处一片片树林,十分兴奋:“俺老家要是像你们一样栽树就好了。”
抗战笑道:“你们那里就缺个老扁叔。”
竹子说:“还缺个鱼王庙!”
抗战吃一惊:“你咋知道鱼王庙?”
竹子说:“鱼王困在泥潭的故事,早就传到俺们那里了。还说有个鱼王庙,求子最灵。听说,过去俺们那里也有人来鱼王庙求子呢。同一条废黄河,同一片荒原,不过千里之遥,一阵风就刮过去了。”
抗战笑道:“看来,你也是被一阵风刮过来的。”
竹子也笑了:“可不。以前听说鱼王的故事,也就当个传说,将信将疑的,半路上听你说家在鱼王庄,我就心里一动,这个村庄会不会和那个传说有关,还真是。可是心里又犯嘀咕,真有鱼王吗?就下决心来看看。”
抗战故作生气道:“你不是奔我来的呀?”
竹子笑了:“你还没成为传奇!”
抗战说:“成为传奇可不容易。在鱼王庄,除了鱼王,只老扁叔够格。噢!还有梅云游老先生,他也是真正的传奇人物。”
竹子说:“其实在我看来,你们鱼王庄每个人都是传奇。不过,我现在最想见的是鱼王!”
抗战说:“见到鱼王很难的。”
竹子说:“你见过吗?”
抗战说:“鱼王潜在一大片深水潭里,很少露面。鱼王庄见过鱼王出水的不到十个人。我没见过。可是老扁叔见过。”
竹子说:“他是最应当见到的。”
抗战说:“哪天我带你去,说不定你也能见到,我也跟着沾光。”
竹子说:“为啥?”
抗战说:“你是远路来的呀,心诚则灵。”
竹子大叫一声:“我现在就想去!”
抗战看看天:“这么大的雪,有七八里路呢。”
竹子说:“多难得,就是要踏雪而行呀!”
抗战二话不说,拉起竹子的手就跑。两人一边笑,一边跑,跑跑走走,手一直没有松开。漫天的雪花飘飘摇摇,围绕着他们上下翻飞,却又阒寂无声,空气从来没有这么清新滋润过。抗战一路不停地大声吼喊:“噢——!噢——!”
七八里路,很快就到了。
眼前是一片浩大的水域。水沼的芦苇、蒲草都枯死了,更显得水面辽阔,却也透着一股苍凉肃杀之气。竹子非常震惊。她没想到这片干旱的荒原里,会有这么大一片水,像一个海子。这个海子绕着一座小山,像诗意中的蓬莱仙岛。那座鱼王庙在飞舞的雪花中若隐若现,似乎悬在空中,浮浮沉沉,朦胧而诡异。
竹子突然捂住脸哭了。
抗战慌忙上前拉住她:“竹子,你怎么啦?”
竹子一下趴在他的肩上,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这地方太神秘了……我有点害怕。”
抗战揽住她:“别怕。你看俺们世世代代都在这里生活,很平常的。”
竹子喃喃道:“不,这里一切都不一样。鱼王庄人像一群天外来客,在这里繁衍生息,做着一件让世人难以想象的事……”
抗战紧紧抱住她:“竹子,加入我们吧!”
竹子一头扎进他怀里,使劲点点头。
此时,纷飞的大雪悄无声息,一直在下。两人身上已落了厚厚的积雪,他们谁也没去拍打,两个雪人只是静静地抱在一起,互相融化着对方。风早已停了,万籁俱寂。这是很少见的一场大雪,远处的荒原已成银色的世界,无边无际,安静而圣洁。
竹子在抗战的带领下来到老扁家。竹子说,她想看看那个可怜的女人,更想为她做点事。
老扁不在家,只草儿在屋里。她的长长的头发披散到腰际。梅子每次来,都会为她梳好头盘起来,梅子一走,她就会把头发抓散,遮住半个脸。仿佛这样才够安全。草儿经常处在惊恐之中。
抗战使个眼色,竹子独自慢慢向屋里走去,心里也有点害怕。她不知道这个精神失常的可怜女人会不会欢迎她。还好。草儿正把一个盒子搂在怀里,像玩具一样摆弄。抬头看见竹子进来,似乎笑了一下,又低头摆弄那个盒子。竹子松一口气,悄悄走到她跟前说:“你好!”草儿又冲她笑笑。好像对这个陌生的女孩很有好感,这让竹子放下心来。竹子环顾她的屋子,到处干干净净的,只是有一股难闻的霉臊味。可她没有嫌弃,笑着对草儿说,我来帮你梳梳头好吗?草儿点点头。她喜欢梳头,梳头就像挠痒,全身都麻酥酥的。竹子在一张破桌上找到一把梳子,站在身后慢慢为她梳理。草儿把盒子抱在怀里,眯着眼一动不动,很享受的样子。
正在这时,梅子也来了。可她没有进屋。抗战忙向她打了招呼。梅子说,听说你带来一个姑娘,就是她吧?看样子,草儿和她有缘。抗战说,梅子姑姑,以后就让竹子多照顾她一些,你的事情太多了。他知道这么多年,都是梅子常来照顾草儿的。梅子一怔,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你告诉竹子,千万不要动她手里那个盒子。抗战惊奇道:“她手里就是……那个……盒子吗?”梅子说是的,那个盒子已在她怀里二十多年了。
鱼王庄人都知道这个盒子,就是日本人投降时龟田交给老扁的那个盒子。龟田的那把军刀,后来被老扁埋到村外的林子里了。他不想再看到它。当年,老扁像拿一个定时炸弹把盒子拿回家中,还没想好怎么处理时,却被草儿看到了,冲出来一把抢过返回屋里,立即把门关上。老扁吃一惊,他不明白草儿怎么会对这个盒子感兴趣。也好,就让她拿着吧。草儿难得对什么东西感兴趣,手上有个她喜欢的东西也能解解闷。
而关键是,老扁不喜欢这个盒子。
当年龟田交给他时,就觉怪怪的。说是里头有一封信,是什么……一件事的真相,是个秘密。还说不想制造新的仇恨,更说不要让他打开。龟田语无伦次的样子让他恶心,也让他起疑。这个盒子村里人都看到了,开始几年还常常有人议论猜测,后来就渐渐淡忘了。但老扁却无法忘记。他每天为草儿清理屎尿、给草儿送饭时,几乎都会看到。草儿大部分时间都是抱在怀里的,有时也会放到那张破桌子上,然后退后几步呆呆地看着它,突然又扑上去抓在手里,仿佛有人和她争抢,又像是在做猫抓老鼠的游戏,然后自己咯咯笑,又突然一把打翻盒子,呜呜哭起来。
盒子里究竟藏着什么真相?
老扁有过无数猜测。这件事对龟田来说,一定很重要。和林子被毁有关?和他的士兵来村里祸害女人有关?好像又不是,那都是公开的勾当,没啥隐藏的。但忽然有一天,老扁灵光一现,这事会不会和草儿有关?她和这个盒子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联系。如果和草儿有关,会是什么事?只有那次龟田对草儿的强奸!除此以外,草儿和龟田没有任何交集。如果就是这件事,龟田在信里想说什么呢?那天他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说清楚,是忏悔吗?不像。他说不想制造新的仇恨,莫非暗示是别人强奸了草儿?他是想替自己洗白,说明这件和他有关的事,其实和他无关?
就是说,龟田信的内容和他吞吞吐吐的表达,都是为了告诉老扁,他没有强奸草儿!
假如真是这样,龟田这件事就做得太虚伪太不男人了。做了还不愿承认。老扁在心里说,不是你难道还会是别人吗?退一步,不管是谁祸害了草儿,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如果不是你以毁林胁迫,怎会把草儿送去城堡?怎会发生后来的事?不管你有没有祸害草儿,你的目的和那个强奸者并没有什么两样!你能洗白自己吗?
老扁和龟田打过七年交道,后来也曾多次回想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除了草儿这件事,老扁对龟田的印象并不那么坏。他没有在鱼王庄杀人,没有进村找过女人。在日本人大规模毁林时,他把老扁和全村青壮年关进城堡,避免了一场杀戮灾难。这些都让老扁有理由认为他良心未泯。至于为老扁留下这个盒子和一封信,说明这个原本做过老师的人,还是很爱惜自己的羽毛。即使回到日本,他也不想让老扁和鱼王庄人在千万里之外诅咒自己。他甚至可以不无骄傲地告诉他母亲和妻子,他为日本人在中国保留了最后一点体面。
如果龟田没有祸害草儿,那么是谁?
是他的士兵吗?不太可能。他当时以戏言的方式表达的,其实是真实的欲望。他不会把好不容易用无耻手段胁迫来的女子交给他的士兵享用。
会是……泥鳅?
老扁的脑袋轰地一下,好像要炸裂了!
如果龟田真的没有强奸草儿,就只能是泥鳅!
只能是他!
老扁回想,当时草儿撞墙昏迷,泥鳅扛着她去了城堡。半路上,他完全有机会,也完全干得出来,强奸后再送到龟田那里。那时草儿已经惊醒吓疯了。龟田没再下手,不会是最后一刻良心发现吧?还是因为发现草儿已经破了身子,不再是处女?就是说,只是一次意外成全了龟田的清白。但草儿的确被强奸了。第二天,梅子为她检查时,发现草儿下体撕裂,全是血斑。梅子告诉他时,曾鄙视着老扁说,你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差不多就是这样。是泥鳅强奸了草儿!
老扁想到这一层时,他真想立刻拿刀宰了这个畜生!可他终于放下刀子。宰了泥鳅又能怎样?草儿已经疯了。何况这一切都是推测,并无真凭实据。泥鳅自己也绝不会承认。尽管老扁已确信是他干的。只有他能干出这种事!
但老扁还是去了,拎着那根鞭子。
当时,泥鳅正在老日升门前看劈柴,还有一些别的人。
老扁一句话没说,对着泥鳅劈头盖脸一顿猛抽。泥鳅捂着头大叫:“为啥打我!”
老扁铁青着脸,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老扁为什么抽他。连泥鳅自己也不知道,老扁是因为哪一件事抽他。
大伙就取笑他,说泥鳅你又干坏事了吧?
泥鳅一脸蒙:“哪一件事?”
离过年还有三天,梅子突然离开鱼王庄,悄悄走了!
这一消息震惊全村。事前没有一点征兆,咋就突然走了呢?二十多年来,梅子在人们心目中是女神一样的存在,救苦救难,治病干活,默默无闻。她早就可以一走了之,可她却陪着大伙渡过一道道难关。许多人闻讯赶来,围在她的茅草屋外,久久不肯散去。
梅子把自己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给老扁留下一封信。信上说,她要回法国看望母亲,也许永远不回来了。她说,这些年在鱼王庄活得很有意义,也很精彩。虽然吃了很多苦,但从没有看成是苦难。不然,我不会在鱼王庄住这么久。这些年,你一直用鞭子抽打别人,也在抽打自己。信的最后说:“哥,人一辈子很快,你已经老了。放下鞭子,歇歇吧。你做的已经够多。”
老扁拿着信环顾梅子的房间,空空荡荡,颓然跌坐在地上。
这是梅子来鱼王庄二十多年,第一次叫他哥,也是最后一次叫他哥。他知道,为了草儿的事,她一直恨他,瞧不起他。可她又一直在默默帮他。老扁现在才突然意识到,梅子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的精神支撑,不管她怎么冷若冰霜,始终还是他最亲的人。梅子走了,从此将天各一方。
老扁坐在地上,低着头默然无语。两滴泪水滚落下来。
他觉得自己的心一下被抽空了。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就在梅子离开鱼王庄当夜,草儿也不见了!
几乎全村人都帮着寻找,还是没有找到。直到第四天下午,才有人发现在栖山下的水荡上漂浮着一个盒子。抗战等几个年轻人要下水去捞,老扁制止了。老扁痴痴地坐在岸边的雪地上,望着那个漂漂荡荡的盒子,心里想,那个盒子里有一件事情的真相,也许和她有关,还是让草儿带走吧。
事后,螃蟹给人说:“那天清晨,我在庙门前扫雪,看见草儿抱着一个盒子,慢慢走进水荡深处的。”螃蟹回来后,一直独自住在鱼王庙。他一直在盘算,怎么才能恢复鱼王庙昔日的繁闹景象。
那人听螃蟹说是看着草儿走进水荡的,非常生气:“你小子真浑!为啥不去拦住她?”
螃蟹说:“你才浑!我为啥拦住她?”
他心疼老扁叔,觉得这件事应该结束了。他更可怜草儿,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
其实,他还看到,是梅子把草儿领到水荡边的。当时,梅子还挎着一个包,指着水荡,对草儿说了几句话,然后松开手,看着草儿走进水荡深处,直至淹没,才转身离开。
但螃蟹没告诉任何人。他打算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当时的场景曾让他万分惊悚,因为这等于是梅子姑姑亲手杀了草儿。那时,她站在雪花飘舞的岸边,看着草儿一步步走向死亡,竟是那么淡定。她的淡定让他恐惧。他不敢说出去,这事太大了。当时他并不知道,这是梅子在鱼王庄做的最后一件事。
时光像当年荒原上的那头大黑牛,一直在低头猛跑。
抗战和竹子的双胞胎儿子已经十岁,在鱼王庄小学读书。
竹子创办了一所民办小学,鱼王庄的适龄儿童都在学校念书。
抗战接替老扁当村长已经多年。老扁承认,抗战比自己有办法。抗战往县里跑了很多趟,争取到一个林区政策,就是由国家供应粮食,可以低价购买。买粮的钱不难筹集,有选择地砍伐一些大树卖掉,就是一笔可观的收入。此外,他还带着大伙在林间种了很多花生,又扩大了羊群,办了养鸡场,不仅解决了买粮的问题,剩余的钱还可以办很多事。
最重要的是,鱼王庄人虽然仍然贫穷,但不用再外出乞讨了!
这是一百多年来鱼王庄人做梦都在想的事。
抗战调整了栽树的思路,不光继续栽种杂木林,前两年已开始种苹果、梨、葡萄等果树,这些果树不仅一样防风固沙,还能很快收益。
鱼王庄人真的看到了希望!
但老扁心里越来越不踏实。
十几年一个轮回。算算时间,差不多又到了。他怕林子再一次被毁。如果再有一次毁林,自己就没有心劲再护林了。
老扁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焦虑不安。有时半夜惊醒,会爬起身快步出村,直到看见林子还在,才长舒一口气。那时,繁星满天,夜风习习,他把已经佝偻的身体挺了挺,慢慢走回家去。
但他终是放心不下。即使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
老扁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一天清晨,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成千上万的百姓……哇!真多……男女老少,带着大锯、斧头、菜刀、锛、铁锨……拉着牛车,推着土车,带着绳子……疯一样冲进林子,喊着口号……砍掉……资本主义尾巴!说是伐十棵树奖励一棵作为报酬……伐啊砍啊……豁豁豁……嘭嘭嘭……这些农民兄弟真是听话,真是可爱,真是卖力气……老扁真是佩服。鱼王庄人拥出来看着,都木木的,没人动弹。他们和老扁一样,都没力气对抗了。没完没了的,有意思吗?只有抗战带领几十个年轻人冲进林子,和那些砍树的农民打了起来,打得头破血流……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带人跑来,大声训斥,不准打架!不准鱼王庄人无理取闹!但光喊没用,还是老扁上前喝住了抗战,说回去回去!抗战拧着脖子不回,老扁就劝说,你看这些老百姓都怪可怜的,都穷得很,伐十棵树奖一棵呢,咱不能断了人家财路……再说,上级让伐树,他们能不来吗?不怪他们,谁也不怪……你们别打了,也别拦了,拦也拦不住,成千上万人,你们能拦几个?打死人要坐牢的……蹲大牢的滋味可不好受。我蹲过,可不能让你们再蹲了。没听说吗?五岔口的姜冬生,就是那个爱揍人的姜营长,因为阻挠伐树,开枪打死了人,被五花大绑抓起来了……你们不能再干傻事!不就是砍树吗?啥大不了的事?一百年都等了,不能再等十年吗?这会儿树木都是资本……主义尾巴,我看就该伐!等有一天树木不是资本主义……尾巴了,树木就又长起来了。会有那一天的……你们回吧回吧……那个领导就当场表扬,说还是老村长觉悟高。老扁说是的是的,我觉悟高着呢,还得继续向你们学习……抗战他们年轻,领导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回吧回吧。抗战就哭了,几十个年轻人看着不断倒下的树木,都哭了。老扁突然挺直佝偻的腰,厉声呵斥:“滚!都滚回家去!不能哭!都不能哭!这一回鱼王庄人就是不能哭!”终于,抗战带人回去了。领导就拍拍老扁的肩,表示赞赏,转头大声吆喝:“砍树!接着砍……”
鱼王庄人都走光了,只剩老扁一个人。他背起手,在林子里转悠起来,像个悠闲的老汉。一些农民知道他是老村长,都朝他抱歉地笑笑。有的还送上一支烟,向他抱不平,说你看,这算咋回事?上级叫来的,又不能不来,咱本不想来的……老扁就很理解地点点头,就是就是,砍吧砍吧,别耽误工夫。老扁又转悠起来……忽然看到一个病恹恹的妇女,带着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也在那里砍树。旁边放一辆平板车,小一点的女孩正坐在车把上玩跷跷板。大一点的男孩子不过八九岁,还抡不动斧头,正跪在地上用一把菜刀砍树。一刀砍下去,只砍一道白茬,刀刃也卷了。病恹恹的妇女站着用一把斧头砍树,既没有力气,也不得法。她很着急,不时看看周围轰隆隆倒下的树,羡慕得要命,急得满头大汗。老扁也替她着急,便走过去问,男人咋不来呢?女人说男人死了,俺娘儿仨苦啊!老扁同情地点点头,说你这砍树的姿势不对,要把腿叉开,把腚抬起来,弯倒腰,斜着砍,这样——说着要过斧头,做了一个示范动作,嘭嘭嘭!连砍几斧,果然入木三分,木片不断飞出来。女人接过斧头,弯下腰照样子砍了几下,就笑了,说你老人家心眼儿真好!老扁说就是就是,别急,树多着呢。又走到男孩子跟前,摸摸他的头,说孩子,要当心手哟……老扁又转到别处去了……林子里除了伐木声和树木倒下的声音,几乎没人说话。谁也不想瞎耽误工夫。一个已经累得喘吁吁的老汉,指指老扁给儿子说,你看那个老东西,背着手瞎转,一看就知道不会过日子。趁这机会,还不赶快帮儿子多砍几棵树,转来转去,转个熊味!儿子不耐烦,大声说,你还说人家!你砍了几棵树?老是坐那里喘!老汉踉跄着站起身,又吃力地提起斧头……
伐得真快!
伐十棵树奖一棵,伐得真快!
老扁在林子里走了一天一夜,累极了。终于回到村头。蓦然回首,靠村子最近的那片树林不见了,遍地都是树疙瘩!他想,剩下的就是老日升的事了。可是老日升呢?劈柴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哦,老日升太累了,他要歇一会儿。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不断劈这些树疙瘩,树疙瘩太多了……老扁走到老日升门前,半个树疙瘩和一些家伙丢在地上,屋里传出说话声,颠三倒四的。老扁看了看,居然是泥鳅在和老日升喝酒!一人端一个酒碗……老扁退了回来。他知道老日升一辈子都不喜欢泥鳅,没人喜欢泥鳅。他和老日升喝哪门子酒?老日升从不喝酒的……老日升在哭,哭得像牛叫……泥鳅说你个老东西哭啥?一辈子没吃过啥好东西,一辈子没睡过女人……就知道干活……年轻时拉旱纤……老了劈树疙瘩……光知道干活……你活着干啥?活得没趣!我看你死了……算啦,你就是一条狗……一头猪……一匹骡子……你还是死了吧……我陪你死……你是……活得没趣……该死!……我是活得腻了……想死!……我吃过……羊羔肉……从老扁来后……我就没怎么干过重活……没去讨过饭……我睡过无数女人,界首镇的女人都骚……哈哈哈……还有梅云游的女人……七月……老扁的女人……小草儿……龟田想睡草儿,想得……美!我很生气……不能便宜了日本人……对吧?扛到半路……草儿还是不省人事……我就把她放到地上,扒下她的……裤子……还是我先给她破了再说……谁知她疯了……疯了……老日升一直在低头哭泣,忽然抬头含糊不清地说……泥鳅……你就是个牲口……你真该死!拿起酒碗,砸到泥鳅头上。“砰”一声,酒碗碎了一地。头上流出血来。泥鳅没生气,说我也这么……想的……你掐死……我吧……老日升说……好,我还有半个树疙瘩……没劈完……过会儿再掐你……说着就要起身,被泥鳅伸手按住,说你劈了几十年……树疙瘩……图个啥啊……老日升说……我攒……钱……泥鳅哈哈大笑,说你真是个……守财奴……老日升说,你懂个……屁!……我攒钱……等有一天鱼王庄……过不去了……一把交给老扁……买树苗!泥鳅愣愣地看着他……老家伙……你还留了这一手?
老扁听了一阵,对泥鳅说的话,他并没有太吃惊,因为他早就猜到是他强奸了草儿。只是不知道他还强奸过七月……可恶,太可恶了……他干任何坏事,都不应该意外。但老日升的话却叫他心里一热。伸头看一眼老日升。老日升一脸皱纹,千沟万壑,像八卦图,那上头仿佛有生死,有阴阳,有古今,有轮回……一次又一次,他等很多年了,一直深藏不露……只有“嘭嘭”的劈柴声一直在村里回响,一直在预示着什么。只是从没有人懂得。
老扁回家去了。像梦游……
事后公安来查看,说泥鳅确定是被掐死的,喉管都被掐断了,可见下手之重。嫌犯是老日升。但老日升也死了,他喝了一包老鼠药。死前,他把门前的半拉树疙瘩全解开了,一片一片堆放在一旁。从老日升的屋里,翻出一缸钱,有银圆,也有纸币。公安问咋处理,老扁说交给抗战吧……
老扁吃点东西,拎一只破包刚出门,就被抗战拦住了。抗战说,老扁叔你去哪儿?老扁说,我溜达溜达……我老了,没时间了,我到外头看看……溜达几年回来,就差不多了。抗战就哭了,说老扁叔你一个人出去咋行,我派个人跟着你。老扁说不用……我记得路,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抗战说,你走了鱼王庄咋办?老扁笑了,说傻小子,你干得比我好多了。我出去溜达溜达……
老扁终于走了……
老扁在外头走了很多年,都是以要饭为生。他到底知道这么多年鱼王庄人在外活得多难了。回到家栽树还要挨他的鞭子。这让他非常后悔,非常难过。
一切都似梦非梦……
老扁终于想回家了。可他忘了回家的路。就在他有些着急的时候,忽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嘭——!”
“嘭——!”
“嘭——!”
…………
这声音有点缥缈,隐隐约约的,似乎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但声声入耳。
老扁就咧嘴笑了。他听出来了,是老日升劈柴的声音。他知道老日升早已死了,但老日升劈柴的声音并没有消失,此时正在召唤他,在为他引路。老日升一辈子不会说什么,只能用这个劈柴的声音说……跟着我走……该回家了。
“嘭!……嘭!……嘭!……”
老扁跟着这个声音,历经艰辛跋涉……终于回到鱼王庄……
一村人都来看他,欢呼声、哭叫声响成一片。这么多年了,他们都以为再也见不到老扁了,没想到他竟然回来了!
但老扁依然认为这是在梦中……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因为他看到鱼王庄的树木又起来了,而且和一百单三村的林子连成一片,已经成为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他还看到几只兔子在逃窜,后头一只狐狸在追赶……看到一群白鹭轻轻落下……那片浩大的水荡上,有成群的野鸭、大雁,还有一群天鹅……有鱼儿在跃动,一群群的,只是没看到鱼王,鱼王也老了吗?它大概正潜藏在潭渊里……再也跃不动了……
老扁问抗战,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就说嘛!会有这一天的。
抗战笑道,当然是真的!老扁叔,你摸摸你的肚子,那上头也栽了一棵树呢!
老扁摸了摸,果然有很大一棵树,还结了果,竟然是一棵核桃树!
老扁道:“你种的?”
抗战点点头,老扁叔,我亲手种的!
老扁诧异道,你小子咋在我肚子上种一棵核桃?我没牙了,吃得动吗?
众人哈哈大笑。
抗战说,老扁叔,不是你定下的规矩吗?鱼王庄人死后不筑坟,就地深埋,化为肥料,然后在上头栽一棵树!
老扁一惊,我……死了?我咋死的?
抗战说:“老扁叔,你死了好多年了。你是自杀的,用一块破瓦片割了喉管。就在鱼王庙前深水潭岸边。螃蟹发现时,你已经快不行了。脖子上血肉模糊。螃蟹抱着你大哭,说老扁叔你为啥要自杀!你不是一直说鱼王庄人最重要的事是活下去吗?你说你要去找草儿……你说草儿不会做饭,不会洗衣裳……”抗战说着说着哽咽了。
老扁突然哈哈大笑,直到笑出泪来,说我不信,我会干这种傻事吗?说着呜呜哭起来。
抗战说,老扁叔,螃蟹说你真是这么说的。当时,你身边还放着一把短枪,锈成铁疙瘩了,枪栓根本拉不开。好了,你别难过了,我也会死的。转身从人群里拉出两个浓眉大眼的壮小伙子,老扁叔,你看他们是谁?
老扁看了看,摇摇头。
抗战说,他们是我和竹子的双胞胎儿子,他们都长大成人了!鱼王庄一茬一茬的,该生的生,该死的死。没啥。
老扁这才注意到,抗战已经胡子拉碴。真是的,眨巴眨巴眼,多少年过去了。
老扁点点头,又点点头,忽然像个孩子似的又哭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这么脆弱。
抗战忙说,老扁叔你别光哭,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老扁一惊,忙擦擦泪,还有啥消息?不会又要砍树吧?他真是吓破了胆。
抗战转身拿出一本书给他,你看,这是从日本寄来的一本书!
老扁有点奇怪,“哦”了一声,接过来,看看书皮,又翻开看了看。认得几个字,大部分都不认得,好多半个半个的中国字,说这是……咋回事?全是错字?
抗战说,这是一个叫龟田的日本人寄来的,他还同时寄来一封信,说这本书的名字叫《中国·一个荒漠乞丐村的史诗》。他在信上说,他已经老得走不动了,可他想来中国看你,还有话对你说,问你愿不愿意见他?
噢……老扁记起来了……是他……是那个龟田小队长……他走时好像说过,也许会写一本书,没想到……他真的写了……史诗?……史诗是啥玩意儿?不会是……那个啥……立传吧?这个老鬼子……又恶心我……
老扁摇摇头,在书上抚摸了一阵,努力睁开混浊的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你写信……告诉他……我已经……死了多年了……见不着了……
黄昏,夜幕渐渐降临。晚风吹来,空气清新而凉爽。
随后,林子里不断亮起一点点灯光,间或传来一两声狗叫。所有的村庄都被林子包围了。此时,万鸟归林,不时有乌鸦争巢的打斗声,也许是鸠占鹊巢?闹腾着呢。浩大的树林里,发出阵阵簌簌的声响,像大海的波涛,在千里荒原上一波一波推进。而荒原像大海波涛中的一艘巨轮,正载着它的陈年故事,缓缓驶向无尽的岁月……
(全文完)
责任编辑 刘升盈 饶霁琳
【作者简介】赵本夫,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届、第八届主席团委员,原江苏省作家协会专职副主席、《钟山》杂志主编,江苏省中华文化促进会副主席。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津贴的专家。至今已发表出版小说近五百万字,并先后获得数十种重要文学大奖。其中,“地母”长篇三部曲之《无土时代》,分别获选人民文学出版社“新中国60年长篇小说典藏”系列,并入选作家出版社被视为“中国文学界最大的献礼工程”的《共和国作家文库》。最新长篇小说《天漏邑》获得“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大奖”“第三届施耐庵长篇叙事文学奖”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德、俄、挪威、日、韩文等,在国外发行。根据其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电影《卖驴》《天下无贼》,电视剧《走出蓝水河》《青花》等。其中电影《天下无贼》囊括众多华语电影奖项。
亲爱的武汉
云舒
退休后的第一天,我来到郊区那个叫“江城花都”的父母家。
父母郊区的房子是我买的。买那个房子时,周边还是菜地,菜地南边是一条叫汊河的滹沱河支流。河南岸是市区,河北岸是菜地和零零散散的村落,临近快速路是规划中的江城花都小区。那天在审贷会上看到这个项目,我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当信贷员讲到汊河,讲到那座石桥,讲到北岸的江城花都时,我的眼角湿润了。对面的老行长盯着我涨红的脸颊,问我是不是生病了,审贷委们的目光也都齐刷刷投向我。我说我没病,我是被项目的描述惊着了。
一年后,江城花都开盘时,我为父母认购了一套带小院的大三居。所有的朋友都说我应该买市区好位置、大开发商的房子,我家老陈也建议,还是离我们近一些方便。母亲更是一百个不愿意,她说,住在郊区我们买菜都不方便,房前有条河,夏天还不被蚊子咬死?母亲的反对直接促成了江城花都小区的家。我一直想,母亲只是知道蚊子多,如果知道江城是武汉的别称呢?搬家那天,我挤眉弄眼逗父亲,父亲嗯嗯点着头,就是死活不接招,但我知道,父亲肯定明白我心里那点“弯弯绕”。
江城花都所有的一切还是三年前的样子,父亲的回忆录还在书桌上,全家福上的父亲也正在慈爱地看着我。我掸掉灰尘,翻开厚厚的回忆录,蓝黑墨水流出的欧体如水般流淌在红条信笺纸上,淙淙潺潺。父亲的生命之水,流过大别山,流过黄河,流过鸭绿江,流过华北平原,在奶声奶气的“太爷”声中戛然而止。父亲的回忆录里怎么可能没有那个她呢?我有些遗憾、有些怨气地把回忆录重重放到桌子上,半截照片从牛皮纸包装的封底里甩出来。这是一张被拦腰撕掉的半截照片,腰间的蝴蝶结、微喇的长裙,丁字形的黑皮鞋稳固地托起轻灵的细腿。瞬间我心里就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对深情的眸子,两条乌黑垂肩的发辫,左手轻托肩膀上的小提琴,右手的弓划过琴弦,琴声穿越长江,穿越时空,从六十五年前向我走来。
一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父亲说他是唱着这首歌来到朝鲜战场的,每逢谈到这段经历,他就会不自觉地唱起来,五音不全的父亲唱这首歌时绝对不跑调。我问父亲,你当时不怕死吗?父亲说那时能去前线是荣耀,即便牺牲也是光荣的。父亲说起战争年代,说起战友,从来不用“死”字,“死”在他嘴里是“牺牲”。我常常揶揄父亲,死就是死,杨伯伯说你命大,死里逃生,能改成牺牲里逃生吗?父亲想了想倔强地说,关键是我没有牺牲。
父亲是1950年12月入朝的。入朝二十天后的一个下午,父亲刚在战地为一个陈姓志愿军叔叔锯掉半截腿,还没有完全做好包扎,美国鬼子的炸弹就从天而降,后方医院瞬间成了一片火海,父亲和志愿军叔叔们被埋在坍塌的医院里。父亲说他应该是被原木砸晕的,等他醒来,发现那位陈叔叔竟然压在他身上,他轻轻一推,陈叔叔背上就哗哗抖落一层黑灰,陈叔叔的后脑被烧成焦炭,但鼻息上却挂着细长的冰溜子,嘴角的冰霜里还镶嵌着半截红辣椒。父亲不知道起火的那一刻,断腿的陈叔叔是怎样翻跃到他身上的。我问,陈叔叔应该还在麻药苏醒过程中,怎么可能呢?父亲说,那时麻药用完了,就是清醒状态下做的手术。
父亲当时顾不上悲伤,只是拼命地一点点往外钻,扒拉开烧焦的原木、烧焦的尸体,躺在一尺厚的雪地里,喊着战友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远方的炮声、耳边的风声。父亲说他是幸运的,那次轰炸,野战医院的医生和伤员一多半都牺牲了,是陈叔叔救了他一命。手术前他没有问陈叔叔的情况,后来父亲只是凭借几句有限的对话,猜想陈叔叔可能是湘粤一带人,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陈叔叔手术前要了一把红辣椒。
你只不过傻人有傻福罢了。母亲常常在父亲谈兴颇高时泼一瓢冷水。母亲说我的大伯和叔叔都会哄后娘开心,就父亲一根筋,不招待见。我们家是中医世家,当时大伯和叔叔的《汤头歌》都比父亲背得好,处方也讨巧。刘邓大军驻扎在我家乡时,需要医护人员,后奶奶避开大伯和叔叔举荐了我的父亲。说起这些旧事母亲就为父亲鸣不平,怎么也不该你去吧?每次说完还要求证似的盯着父亲。父亲就会呵呵一笑,说当兵好呀,不当兵能有今天的好生活?本来这就应该是对话结束了,可母亲总会再追上一句,当然好啦,不然一个土包子怎么能遇到资本家小姐。
这场面是我小时候司空见惯的,我们家所有的战争都会和这个资本家小姐挂上钩,只要母亲把资本家小姐搬出来,父亲的枪膛里就倏地失去激情,黯然成一枚哑弹。
母亲不依不饶地说,是不是觉得她就是祖国,她就是你最亲爱的人?
我常想父亲怎么那么傻呢,他就和母亲叮叮当当吵一架呗,谁输谁赢真是说不定呢。父亲的沉默往往激起母亲更大的怒火,父亲一味后退,战火愈加迅速蔓延。
母亲的连珠炮一阵比一阵猛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一直想着她,你敢说给儿子起名军青,给大女儿起名民平,不是为了纪念她?你就是想每天青平、青平地唤着她。
我那叫军青的哥哥和民平的姐姐就像我的大伯和叔叔一样聪明,只要父母战事一开,就一溜烟似的躲出去了。只有我傻乎乎地靠在父亲怀里,瞪着乌黑的眼睛和父亲一同接受枪林弹雨的洗礼。往往母亲手中贴着资本家小姐标签的弹药用光时,就会冲着我说,你瞪什么瞪,看看你那黑洞似的眼睛,你那冰冷的眼神,简直就是资本家小姐派来的。
也只有这时,父亲才会挺身而出,他会闷闷地说一句,你过分了,没事也让你说出影来了。
母亲确实说出了影子。在以后的日子里,那个叫洪清萍的资本家小姐的影子就像一滴墨落到我心里,一点一点慢慢洇开,一点一点在我心里丰满立体起来。
1951年春节,父亲在后方医院养伤,医院里收到了许多学生写给志愿军叔叔的信件,那些信件的收件人都是志愿军叔叔。父亲拆开了一封来自江城师范的信件。
亲爱的志愿军叔叔:
在美丽的长江边,在明亮的教室里,我脑海里想象着战斗中叔叔们的样子。
我知道我们的平安是志愿军迎着敌人的炮火换来的。我通过老师和报纸、广播看到了听到了您们的战斗故事和英雄事迹。
志愿军叔叔,我要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随时响应祖国号召。我坚信只要我们前方后方团结一致,万众一心,就能打败美国鬼子。
志愿军叔叔,您收到信后,一定要给我写信,给我讲讲战场上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
向您致崇高的敬礼!
祝您勇敢杀敌,保家卫国!
江城师范 一年级学生:洪清萍
1951年2月16日
当时父亲是抱着诀别的信念回的信,他给洪清萍讲那个嚼着辣椒做手术,在最后一刻为他遮挡炮火的陈叔叔的英雄事迹。父亲说即使在后方,也能听到敌人飞机大炮的轰鸣声,他很快就要重返前线,要为陈叔叔报仇,坚决打倒美帝国主义!他鼓励洪清萍同学努力学习,将来参加到祖国建设中去。
半年后,父亲再次收到洪清萍辗转多地的信,不同的是这封信的收件人在志愿军叔叔后面多了父亲的名字。那封信的开头不再是“亲爱的志愿军叔叔”,而变成了“亲爱的志愿”,并随信寄来一张长江江堤的明信片。应该能想到,父亲再次收到洪清萍的信是多么高兴,父亲回信说,看到祖国的秀美风景,他仿佛沐浴着阳光,有着使不完的力气,有着必胜的信心。他期待胜利后与祖国亲人团聚,共同建设美好家园。再后来随着联合国军发动夏季攻势、秋季攻势,伤员人数剧增,父亲奔波在各战地医院,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当然更顾不上与洪清萍通信了。父亲说战士们是杀红了眼,他是急红了眼。直到1953年10月,父亲再次收到洪清萍的信。
亲爱的志愿:
您还好吗?一年零四个月我没收到您的信了。我知道前方战事紧张,您正在英勇杀敌,我知道您为了祖国和人民的平安,正一口雪一口炒面,甚至有时炒面也没有。我今天捐出了自己的零花钱,我的钱不多,无法购买飞机大炮,但可以购买武器,购买医疗用品,支援前线。想到那些物资能运到朝鲜战场,能运到您的身边,我就心潮澎湃。
志愿军是最可爱的人,您又是和我联系最紧密的最可爱的人。我被您讲的志愿军的英雄事迹深深感动着,您说您的心时时和祖国人民连在一起,那么我的心也和朝鲜战场连在一起,和志愿军连在一起。
我相信您一定会读到这封信,那么请您尽快介绍您最近的情况给我听吧,并请您寄一张照片给我。
向您致崇高的敬礼!
并祝您身体健康!
父亲这次很快就回了信,也随信寄去了在战地医院前站得笔挺、腰间挎着勃朗宁手枪的照片。再后来父亲就和洪清萍保持了正常的通信,父亲也收到了洪清萍站在长江石桥布景前拉小提琴的照片。那张照片的背面用一手漂亮的欧体写着:
亲爱的志愿——文杰留念
五四.十.二 汉生
汉生是洪清萍的乳名,以这样的署名赠给父亲一张照片,给所有的事情和交往增添了无限的想象空间。父亲与洪清萍三年八个月通信后,爱的情愫在单身俊朗的志愿军军医和清秀美丽的师范女学生之间弥散开来,尽管这种爱没有说出口,但心已经连在一起了。
二
都说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但我和母亲就是亲近不起来,尽管母亲像天下的母亲一样养育了我,我也像天下的女儿一样从经济上、生活上照顾母亲,然而在心中,我和母亲隔着长江。翻卷的浪花拍打着我们的生活,一圈圈的波纹在岁月里荡漾开来。母亲说我的脾气不好都怪她,怪她当年带着不到一周岁的我参加批斗会。母亲说的当年是1967年。
“年轻时我好傻呀。”这是退休后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每次她看到军青哥哥或者民平姐姐在娇惯他们的第三代,母亲就会感慨,母亲说那会儿我怎么就不会疼孩子呢。母亲唠叨,当年她把六岁的军青哥哥扔在家里一周,自己带着我去参加批斗会。她说六岁的孩子自己到食堂打饭,自己在家睡觉,如今想都不敢想。民平姐姐若是在场就假装埋怨母亲,你总不去幼儿园接我,小朋友们都回家了,就我一人留在幼儿园,最长一次是一个月没接我回家吧?母亲会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没那么长吧。往往说这话时母亲和哥哥姐姐之间都是一脸的幸福。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埋怨,那是他们对那段美好时光的幸福回忆。每到这时,我都是冷冷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他们说的那时我刚刚半岁,什么记忆也没有,母亲怎么说,我就怎么听。我知道母亲说这些还是想讨好我的。从我上大学时,母亲就开始对我和风细雨。出嫁后,母亲的爱就像阳光一样一缕缕照拂在我身上。我也努力地让自己接近那些温暖,但心里有那条长江横亘着,我总是无法抵达。老陈几次批评我,要我对母亲和蔼一些,亲切一些,给女儿陈璐做个榜样。我说我知道。我强迫自己改正态度,费劲地憋出平和的腔调,可是别说母亲,就连自己也觉得别扭。我也一再叮嘱自己注意语气,可一遇到事情,我的火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嗖”的一下就会蹿出来。对谁我都能理智,唯独对母亲,我控制不住。
母亲总是抱歉地说我的性格和从小出入那些批斗会有关。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女孩,被母亲带到各种学习班、各种批斗会,眼睛里看到的是一张张斗志昂扬的画面,耳朵里听到的是义愤填膺的话语,被塞进脑海和心灵的净是挥舞的拳头、铿锵的口号,甚至还有那动作夸张的“忠字舞”。母亲每次都是把我往桌子上一放,然后就汇入革命洪流中去。如今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挺爱笑,话也挺多的,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三岁前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父母带我到医院做过各种检查。虽然那时的医疗设备还没有现在精良,但所有的结论都是我的听力正常,医生建议父母多引导我开口。如今我想,自己说话迟和家庭氛围有直接关系。哥哥姐姐两个人岁数相差小,能玩到一起。我跑也跑不动,说又不会说,自然就被他俩嫌弃。父亲本不爱说话,再加上一句说不对,就受母亲挤对,所以就更是沉默。母亲虽然说个不停,但每一句都带着火药味,幼小的我应该是自动选择了屏蔽功能。我是三岁半开口的,我的第一声不是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而是开口说了三个字:布拉吉。
当时家里应该是阴云密布,父亲因为受家庭问题牵连被清除出革命队伍,强行复员回家,母亲没有想到会这样,她不顾一切站在革命队伍里,和“封资修”斗争,为表忠心还把我们兄妹三人的名字改为红、卫、兵。当时哥哥说“红”是女孩名字,他要和姐姐的“卫”换一换。母亲说“红卫兵”变成“卫红兵”是篡改革命,一句话武断地掐灭了哥哥的念头。母亲从宣讲毛著小分队回家时,还特意多领了一本毛主席语录,她想着回家后教哥哥姐姐背诵,培养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但现实迎接她的却是跟随父亲一起回老家改造。
母亲埋怨道,你为什么不去找李副司令员?他应该知道你是和家庭划清了界限的。
父亲说,李副司令员不久前刚被管制了,争取到复员还是部队首长照顾呢,不然也许情况会更糟。母亲问,说好了不唯成分、不唯出身的,是不是你又偷着和资本家小姐联系了?父亲想说这和资本家小姐有啥关系,但他知道母亲的脾气,自从母亲看了父亲和洪清萍的那些信件,就再也没有道理可言。父亲为了避免正面交火,绕开资本家小姐的话题直接说,部队首长说了,你如果不想回原籍,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为了孩子们,我也不建议你跟我回老家去。
这是我在父亲回忆录里看到的情景,如今探讨父亲当时是为母亲着想还是想趁机结束这场婚姻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了,但父亲的描述还是触动了我遥远而又稚嫩的记忆,我试着还原当时的情景。
母亲应当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当时母亲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宣讲员,虽然是随军,但在春城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再加上良好的出身,母亲留在春城应该有光明的前途,我想那一天母亲应该是想留下来。
说话总像机关枪嘟嘟嘟嘟不停的母亲那天熄火了,她帮父亲默默收拾着行装。父亲把被子和大衣打成方块,母亲把父亲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在印有天安门的大手提包里。我当时像个小大人一样,看着母亲那件依然挂在衣橱里的碎花连衣裙突然就开口说:布拉吉。
我一只手拽着父亲,一只手指向衣橱。我想那一刻父母一定被我的样子、我的话语惊呆了。母亲说这孩子不会被什么附体了吧。父亲说你每次吵架都提“该死的布拉吉”,孩子嘴里不说,心里肯定记下了。母亲气鼓鼓地把衣橱里的碎花连衣裙一把扯下来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母亲一边踩一边说:布拉吉,都是该死的布拉吉。
也许是布拉吉腰间的蝴蝶结太漂亮了,也许是我把它当成我头上的那个蝴蝶结了,反正我就在那时踉踉跄跄去捡蝴蝶结,然后“哇”的一声,我大哭起来,正在蹍那漂亮蝴蝶结的母亲一边抬起脚,一边大喊:小冤家,你捣什么乱?
父亲气鼓鼓地推开母亲抱起我,轻轻抚摸着我的手指,给我抹红药水,然后父亲把我的手用白纱布包裹起来。
母亲上前要看我的手,我吓得像老鼠见猫一样“吱哇”大叫,一边叫一边往父亲怀里躲。父亲说,你不能拿孩子出气。
母亲把我从父亲怀里抢过来抱怨道,她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是故意踩她的行了吧。
我在母亲怀里挣扎着,不小心碰到了裹着纱布的手,疼得惨叫一声,再次大哭起来。父亲气恼地训斥母亲:你干什么,非要她的手残废了你才高兴?你看看你哪里有个母亲的样子?
母亲气鼓鼓地盯着父亲和我,我不是她亲妈,你带着她去找她亲妈吧!说完流着眼泪就摔门出去了。
父亲坐在床边发呆,我在父亲怀里抽噎着睡着了。等我醒来时看到母亲正弯着腰把地上的布拉吉捡起来。父亲说,你还是和孩子们留下吧。
母亲说:我留下,你好自己去找那个资本家小姐。
父亲说,你就不能好好说话,明明你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我也知道你心里委屈。
再后来,母亲和父亲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回了老家,我们住到了生产队放饲料的一间土坯盖的小南屋里。北面三间是土坯里子、红砖挂面的大队部,西面是院墙和栅栏门,东面是牛棚。三头瞪着大眼睛的黄牛,在我们进来时正哞哞叫着。大队的人和父亲一起抱来一些土坯,码了离地尺高的土炕,又在土炕上放了些许稻草麦秸。母亲把我们带来的松木箱子排在炕边,我们在那上面吃饭、看书、读《毛主席语录》。回家第二天,一向乖巧的民平也哭着说不喝这水,这水咸,有小孑孓。母亲摸着民平的头说,乖,咱不喝生水,水烧开了就干净了。
我也学着民平的样子闹着不让点煤油灯,我说我要电灯。母亲瞪着我说,你以为这是春城呀,有煤油灯点就不错了。那天晚上母亲盛饭时,我想把油灯推倒,电灯就回来了,想着想着就一把打翻了油灯。军青大喊,是小妹故意推的。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母亲的大巴掌就抡了过来,同时飘过来的还有母亲愤怒的声音,你就知道搞破坏,要不是因为你,我们也许就不回来了。
父亲咳了两声说,跟孩子有什么关系,是我牵连了你。
每当回忆起童年,我心里就有一个绕不过去的坎。母亲陪父亲一起下放是她自己的选择,可她却总是赖在我身上,说是布拉吉惹的祸。若不是布拉吉,她就不会嫁给父亲;若不是布拉吉,她就不会踩坏我的手;若不是怕我的手残了,她就不会选择和父亲回家。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布拉吉和小提琴的受害者呢?如今闭着眼都能想到母亲带着孕育了七个月的我发现那些信件时的心情,她在一顿雷霆暴怒后生下了我。据说当时因为大出血,母亲一度生命垂危,我也差一点就夭折了。我不像哥哥姐姐一样有奶水喝,有母亲温暖的怀抱。母亲没有了奶水,我就只能沦落成一个喝米汤的可怜孩子。
自从母亲发现了父亲和洪清萍的通信,就像着了魔似的反复问父亲,你一定特别喜欢那个资本家小姐吧,你若心里没鬼,为什么不主动告诉我这些?你还在孩子的名字里用上青平,是不是以为这样她就在你身边,在你的生活里呢?
我不知道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但确实如母亲所说,1957年父亲从朝鲜回国时,是买了去武汉的火车票的,当时开药铺的爷爷已经被打成了“反革命”。临行前,李政委也就是后来的李副司令员知道了父亲和洪清萍的事情,他提醒父亲不要盲目确定关系,并很快了解到洪清萍资本家小姐的身份。此时,洪清萍刚刚因为演出中自作主张演奏反动曲目正在接受组织调查。李政委说部队要派父亲去白求恩医科大学学习,父亲自己的家庭问题就已经很麻烦了,绝不能再找一个心怀反攻倒算之心的资本家小姐。父亲被李政委从去武汉的站台上拉回来后,给洪清萍写了一封信。父亲想问问洪清萍,为什么那么多曲目,非要拉一首叫什么帕格尼尼的反动曲子呢?但父亲再也没等来回信。
李政委把赴朝慰问演出的母亲介绍给父亲。李政委说这个跳舞的比那个拉小提琴的出身好。你看她对地主的恨,眼里冒着火;她对解放军的爱,眼里含着水。这才是我们革命队伍需要的人。舞台上母亲演的是贫农的女儿,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裤,一头营养不良的黄发和一张口就露出的两颗大门牙丝毫没有打动父亲。尽管母亲长得并不难看,但曾经沧海的父亲心里想的还是那片巫山的云。父亲以病号需要看护为由躲开了。可父亲哪里能逃出李政委的手心,李政委让当文工团团长的夫人找来一条布拉吉送给了母亲。那条布拉吉是纯正的苏联版,宽松的袖子,圆润的领口,褶皱的裙摆,腰间一条布带系成蝴蝶结,别说走动,身子只要一颤便落在万花丛中。母亲就这样再次出现在父亲的世界里,阳光下母亲在后方医院的山坡上,像花朵般摇曳着,绽放着,走到了父亲的生活里。
三
大四那年暑期返校时,老陈以换乘为名来到我们县城,其实他就是找个借口来找我,来见我的家人。我埋怨他不应该莽撞造访,我觉得自己和家人还没有做好准备。
返程的路上,我突兀地问老陈,你觉得我是亲生的吗?任凭那个理科生在脑袋里如何快速计算,也算不准答案。老陈说不管你是不是亲生的,我肯定把你当成最亲的人。说完老陈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说你们文科学生就是爱胡思乱想。我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要来的孩子。老陈吃惊地“啊”了一声,我看见他的嘴角一直拉到了腮帮上。过了好一会儿老陈才缓过劲儿来说,你长得和你爸简直一模一样,而且你上面还有哥哥姐姐,怎么证也证不出你是要来的呀。我说你的公式是对的,已知条件也是对的,但1加1有时就是不等于2,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明白。
老陈是农村出来的孩子,他常说如果不是改革开放,他就是一个修地球的,怎么敢奢望高攀吃商品粮的。我说我也感谢改革开放,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我也是一个修地球的。我们那会儿把回农村劳动戏谑为“修地球”。老陈这次没有“啊”,他以为我在编故事。我说我从三岁半到十二岁半在老家农村度过了九年的时光,我捡过麦穗,打过猪草,当过公社的小社员。四年级学习珠算时,母亲担心我将来干农活累,硬是让我留了一级,她对我说你算盘打好了,将来在生产队可以当个会计。老陈的嘴角又开始上翘,这是他每次吃惊时的表情。我知道他入戏了,我也入戏了。
我以为老陈要问我是怎么变成吃商品粮的,谁知老陈却说天下母亲没有不疼自己孩子的。我一猜就知道母亲跟老陈私下谈过话了,我问老陈,她跟你说什么了?老陈先是顿了一下,然后面红耳赤地说,没有,没有。我说,她那个人就那样,总想掌控别人的生活,其实我哥哥姐姐搞对象时,她都是把了关的。老陈一直嗯嗯着,任凭我怎么点拨就是不肯说母亲和他的谈话内容。他总是急于表白一个主题,母亲是关心我的,是疼爱我的。我说这些不用你说,我和母亲生活了二十多年,比你有发言权。我觉得该说说我和母亲的关系了,但看到老陈一直在那里说着母亲的各种好,雨丝般滴答滴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便没了诉说的欲望。但尘封的往事经过淅淅沥沥的冲刷,已经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家乡是黑龙港流域的振堂县凤凰村,发源于太行山的滏阳河从我们村南流过,只要下大雨就会洪水泛滥。1963年更是遭遇了历史上罕见的洪水。在伟大领袖“一定要根治海河”的号召下,我的家乡也开展了大规模根治海河运动。我们回家后的第一个秋季,秋收刚刚忙完,父亲便和生产队的其他社员一起出河工。临行前的晚上,母亲帮父亲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叮嘱父亲,这是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到了工地好好干。已经改名叫章红的哥哥不服气地说,爸爸本来是革命军人,编入民兵连应当当个连长,最不济也得是排长。母亲冲着哥哥喊,可不敢胡说,若不是杨支书和你们父亲是光着屁股一块长大的,这好事能轮到咱们?从春城回到凤凰村,一家人要吃要喝,挖河虽然很苦很累,早出晚归,但是管吃管住,还能挣双倍的工分。有了工分,也就有了我们的口粮,更重要的是父亲当了河工,被编入民兵连,我们的政治地位也就有所改观了。
父亲出工的前一天,正巧是哥哥的生日。为了给父亲送行,也为了给哥哥过生日,母亲拿着从春城带回的全国粮票从县城买来五根油条。哥哥对一人一根很有意见,他说小妹那么小,吃不完一根,应该把她的一半分给父亲和我。母亲笑着摸了摸哥哥的头说,臭小子,馋了吧。说完就把自己的半根递给了哥哥,父亲也把手中的油条递给了哥哥。哥哥三口两口吃完后,就盯着我手中的油条。我不由自主地躲闪着哥哥的目光,把剩下的半根油条紧紧攥在手里。饭后从不带我玩的哥哥要跟我玩捉迷藏,条件是我把半根油条给他吃。我摇摇头说不。哥哥又说今天肚子疼,若不吃油条就会死的。我说你都吃了那么多了,肯定死不了。这时哥哥突然神秘地说,你若给我,我就给你说个秘密。我问啥秘密,哥哥说关于你亲妈的秘密。我闻了闻手上的油条,然后递给了哥哥。哥哥一边吃一边说,你是要来的孩子,你亲妈是个拉小提琴的“反革命”。
其实哥哥说的正是我心里一直猜测的,但从哥哥嘴里说出来,我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哭着说,你胡说,你骗人。
已经吃完油条的哥哥不再理我,他抹了抹嘴要走,我拼命拽住他让他再说一遍。哥哥不耐烦地甩甩手说,我咋胡说了,你没听妈妈说吗?妈妈怎么不说我和民平呢,是你妈妈害得我们从春城来到乡下的。说完哥哥一溜烟跑走了。我回屋问父亲,我是不是要来的孩子,父亲说,你不是要来的,你是爸爸妈妈的宝贝。有人担着三个瘸腿的两个癞头的要换,我们都舍不得呢。我问父亲,那个拉小提琴的是谁呢?父亲怔了一下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爸爸再讲给你听。
工地虽然就在离我家八里地的三汊坝口,但父亲却很少回家。他们在河套里没有水的地方挖地窖,搭窝棚,铺上麦秸,手巧的还用芦苇、麦秸捆一圈炕沿。吃住都在工地上。
有一天,父亲回家取银针。他说工地上好多民工因为潮湿寒冷,劳累过度,都得了关节炎,他要给他们针灸。母亲的脸一下就阴沉起来,她快速夺过父亲手中的针盒后喊道,你不要没事找事了,如果治聋不成再治哑了,革命群众能答应你?你想过我和孩子们吗?唉,父亲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之前用梅花针治好了那么多病人,如今不能眼睁睁看着河工兄弟们不管吧?母亲说,你目前的身份是河工,不是医生。你忘了洪清萍自作主张补台的事情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洪清萍的名字,尽管母亲没有再说那个资本家小姐,也没有提小提琴,但我觉得洪清萍就是那个人,那个哥哥说是我母亲的人。那个名字就像刚刚挖掘出来的煤炭,从神秘又幽远的地层下面走到眼前的炉膛里,火苗在我心头一蹿,亮亮的,暖暖的。透过那一丝光亮我看到父亲夺过母亲手中的银针盒,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小屋。
父亲走后的一天,当我在胡同口玩耍时,一个老爷爷轻轻喊着我的名字向我招手。我本能地躲着他,谁知他竟然上前蹲在我面前,轻轻抚摸我的头顶。老爷爷说孩子别怕,我是你的爷爷。我说妈妈说我没有爷爷。老爷爷又摸了一下我的头顶说,怎么能没有爷爷呢,爷爷就是你爸爸的爸爸。然后他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黄本,叮嘱我把小黄本交给爸爸。
我看着小黄本上的画和父亲的银针一模一样,就快步跑回家,把小黄本交给母亲。可母亲只看了一眼,就一巴掌飞过来,把我的鼻涕打到小黄本上,随后就拽着大哭的我向北屋大队部走去。
杨支书看了看母亲手中的小黄本,表扬了母亲。杨支书说,这个我给老章送到工地去,老章的梅花针在工地立了大功呢!杨支书告诉母亲前几天筑坝会战中,县武装部的郑部长亲自带领尖刀连跳到没膝的水中挡堰。郑部长的腿在战斗中受过伤,这次会战中胫腓骨骨折,若不是梅花针控制了病情,阻止了并发症,郑部长的腿就要锯掉呢。母亲问是老章行的梅花针?杨支书说老章的梅花针名不虚传呀!
父亲的梅花针是家传的,只是父亲刚学了个皮毛就当兵走了,后来在战地医院缺医少药,父亲就一边摸索一边行针,竟然也解除了不少战士的病痛。如今想来那个小黄本应该是爷爷留给父亲的秘诀。梅花针不仅治好了许多乡亲们的病,也改善了我们家的生活状况。父亲在郑部长的推荐下成了公社卫生院的一名大夫。
一年后,母亲当上了我们凤凰村的妇女队长,我们家也搬进了大队部旁边新盖的三间红砖北屋里,我和母亲的关系有了缓和,我几乎忘掉之前母亲的暴怒和她嘴里的那个资本家小姐了。然而八岁那年,母亲再次不经意把资本家小姐植入我的心里,母亲不知道,是她的一句话、她的一个冰冷眼神再次把我推了出去,使我们之间的隔阂如江河里的暗礁,经过了五十年的光阴流转,依然盘踞在我心中的某个地方。
那天我和章红、章卫背着书包回家,未进院门,母亲愤怒的喊声就穿过门缝钻到我们耳朵里。章红、章卫把书包放在院里,背起竹筐就去村外打草了。我推开门,只见母亲把一张细长的照片举到眼前,然后两手狠狠地一扯,扔了出去。母亲歇斯底里地喊,这个家刚刚好一点,你就又找那个资本家小姐。然后又对着落在她脚底下的半截照片狠狠踩了上去,一边踩一边喊,我让你去找,我让你去找。
我呆呆地看着母亲撕照片,呆呆地看着那半截照片像一片云朵上下翻转着,飘落到我脚下。那明亮的大眼睛,幽黑的眸子,辫梢的蝴蝶结,还有肩上的小提琴,就那样印在我的心里。母亲看着愣在门口的我,突然就把枪口对准我,让开,让你爸给你找你那资本家小姐的妈妈去。
母亲的训斥没有让我难过,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幸福极了,我的眼神闪着亮光,母亲嘴里那个资本家小姐妈妈就像冬天的太阳,尽管遥远,但不失温暖与明亮。我便如向日葵般把脑袋把身子把我所有的精力都聚焦在那张照片上。我的神情更加激怒了母亲,她飞起一脚,踢飞了照片,但那半截照片似乎不愿离开我的视线,贴着地面从左面挪到右面。我生怕母亲的脚踩到她身上,不由自主地向照片走去,匆忙间被母亲伸出的脚绊了一下,来了一个着实的嘴啃地。母亲急忙拽起我,一边用手划拉我脸上的土一边说,你就不能消停点,简直就是资本家小姐派来的。
父亲终于愤怒地吼了一声,你有完没完?我就是觉得对不住她!再说如今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吃的哪门子干醋?
我们家的战争往往是母亲挑起,母亲总是顺着自己性子一味地让战火蔓延。但无论战火如何激烈,只要父亲一还击,母亲便被水淋一般,即使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是坐在一旁嘤嘤啜泣。父亲过去拍拍母亲的肩膀,声音也柔和了许多,郑部长转业回湖北时,我托他打问一下洪清萍的下落,我是想万一郑部长能帮她一下呢。她有着那样的出身,又犯了那样的错误。
母亲抬起头,我是怕你和她再有瓜葛,我也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呀!
父亲叹口气说,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连郑部长都找不到她,我就是想找也找不到了。
母亲捡起郑部长的信递给父亲后问,她都敢刺杀农场领导?看来就是对新世界充满仇恨。如果她没投江,抓住了也应该是死刑吧?
父亲说,事情肯定另有隐情,只是没有当事人,所有的一切都是猜测……
当时我什么也没听懂,但我认定了我的母亲是资本家小姐,我把那半截照片捡起来放到我的手心里,我凝视着她的眼睛,亲吻着她的额头,轻轻触摸她肩上的小提琴。我和母亲的感情再次疏远起来。每当母亲训斥我时,我不会像章红、章卫一样撒娇,而是直勾勾瞪着眼前这个母亲,心里暗暗地想,如果是亲生的一定不会是这样。那个心里的母亲便一日日亲切起来,亲抚我,给我擦眼泪,听我说话,仿佛我一入梦就能触及她的眉眼、她的发丝,看见她对我微笑,听到那悠悠的琴声。我盼着自己快快长大,盼着长大后找到我的母亲。
我十二岁那年父亲落实政策,我们家搬到县城,章红把名字改回了章军青,章卫改回了章民平,红卫兵里唯独留下了我。不久章红当上了工农兵学员,章卫也当上了女兵。转到了县城中学读书的我,在音乐课上第一次见到了小提琴,下课后我摸着老师的琴看了又看,仿佛日思夜想的亲人一下就站到了眼前。音乐老师是上海的知青,梳着几乎拖地的长辫子,她被我不错眼珠的样子逗乐了,就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学拉琴。我怔了半天,嗓子发涩,眼睛发湿,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忙不迭地点头。于是每天自习后,我便到老师的宿舍学拉小提琴。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跟老师学琴时的情景,那天老师把琴放在我的左肩上,左手从后面帮我托起琴,右手让我像拿铅笔一样握住琴弓,她轻轻牵着我的手腕向上鼓起推弓,向下鼓起拉弓。随着一推一拉,我的头就不时蹭到老师的前胸,老师身上香甜的气息让我一阵阵眩晕,恍惚中音乐老师就像那个梦中的妈妈一般。我以为世界上的手都是和母亲的手一样粗糙,都是和母亲给我穿衣,拉我上街时一样的硬邦邦。那天我才知道世上的手还可以这样绵软,世上的举动还可以这样温柔。靠着这种美妙的感觉我开始了我的学琴生活,寒假前学校文艺演出时,我已经能拉出简单的曲子了。那天我刚把小提琴放在肩上,准备在同学家长面前露一手时,母亲猛然间从台下向我走来,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琴,真是不务正业,我说你成绩怎么这么差呢。
音乐老师对母亲说,你先听听她的琴声,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这么有天赋的学生。
老师的话并没有打动母亲,反而让母亲更加冲动,母亲硬邦邦怼了老师一句,我们是要考大学的,请你不要误人子弟。说完把小提琴扔到老师怀里,紧紧拽着我回了家。
母亲把我关在家里,不允许我出去玩,更不允许去学琴。我求父亲帮忙,父亲竟然也和母亲一个腔调劝我不要学琴。父亲说,女孩子,还是别往文艺圈里钻,咱们学医,学点真本事,回头爸爸把梅花针传给你。
我说,我不学梅花针,我就喜欢学琴。
母亲对父亲说,你看看,学什么不好,非要学琴,简直就是洪清萍的翻版。
父亲不接母亲的话茬儿,但父亲也不帮我。等寒假后开学时,音乐老师就回上海了,别说学琴就是再摸摸琴的机会也都没有了。
世上最慢的是光阴,最快的也是光阴。我就像屋檐下的那只小鸟,昨天还黄着小嘴,今天就钻出一双翅膀,扑棱棱飞到金城大学,再振翅落到金城银行。岁月流转中,我以为我忘了那个叫洪清萍的母亲,但只要听到见到和长江、武汉、小提琴关联的文字、声音、图片,我的心就会微微震颤。我知道,那个连父亲面都没见过的资本家小姐不是我的母亲,但她像音乐老师一样甜香的气息,像音乐老师一样的琴声,已经长在我心里了,她藏在我心底的某个角落,瞪着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我的生活。
四
女儿说她的托福成绩出来了,导师也给她写了推荐信,她已经把学校申请书发出去了。我知道女儿的心愿是去美国读书,就像我当年的心愿是学小提琴一样。老陈说孩子大了,就让她自己闯一闯吧。闯吧,我就是想拦也拦不住呀。如今的孩子们太幸福了,不只是物质上的丰裕,更多的是精神的自由。
那天我带着初中二年级的女儿去上小提琴课,从来不多上一分钟的米老师竟然拖堂十分钟,我惶恐地看着她,以为女儿哪里出了问题。老师微微一笑,那笑容就像春风,吹过山坡,树就绿了;吹过小河,水就暖了;轻拂我脸颊,我的心就安宁下来。然后她轻轻解释道,后面那个学生去美国读书了,这堂课空下来她可以给陈璐加餐。米老师说陈璐天赋好,也可以考虑到国外学习。
我连忙摇头说,这可不行,如果陈璐是男孩子还可以考虑,女孩还是图个安稳留在我身边吧。我说这话时女儿拉的那个“发”音突然高了八度,她那幽幽的眼神像闪电穿透琴声和尘埃,砸落在我身上。我没有理会陈璐的情绪变化,继续和米老师聊天。我说陈璐是艺术特长生,实验中学又是金城重点中学,都知道只要踏进实验中学的门,就等于一只脚跨进大学校园,没必要到国外去读大学。
回家的路上女儿说,我不想拉琴了。我说这怎么能行,从四岁就开始学琴,如今学了十年,扔了太可惜啦。女儿说你当时说拉琴就是培养个爱好,我为你坚持学下来了,但你不能让我一辈子为圆你的梦拉琴吧?我白了她一眼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当年想学还没条件呢。女儿说你现在学也不晚,你跟米老师那么说得来,不如就拜她为师吧。哈哈,那样你就得叫我师姐啦。
我们的小提琴老师是乐音琴行老板的母亲,乐音琴行是我们金城规模最大的琴行,小提琴演奏世家出身的老板为了让母亲开心,特意为母亲办了这家琴行。说是琴行,其实早期就是三间专卖小提琴的门脸,老太太除了卖琴,还负责为买琴的孩子们上课。没想到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慢慢就增加了大提琴、钢琴、吉他等等。铺面越做越大,从一家开到三家,乐音琴行变成乐音艺术学校,犹如早春的一抹新绿,几个大晴天后就满眼满坡的郁郁葱葱。
女儿陈璐一出生,我就为她规划好了未来。我想给予她更多的爱与幸福,把女儿培养成洪清萍妈妈那样的人,不能像母亲一样粗粗拉拉、风风火火。我想象着陈璐在舞台上、在镁光灯下拉小提琴的样子。
我到乐音琴行买琴时,店员给我介绍说她家的琴都是手工琴,说完拿起一把低价位琴让我看。她说即便是我家低价位的琴也能陪孩子练过十级,你看这琴头、琴身多么周正匀称,左右的弧度就像机器刻出来的,你再听这音色,纯净、清晰,高音明亮,低音浑厚……我笑着说卖瓜的当然说瓜甜了。女店员愣了一下,旋即说我们家真不是这样,我们店的每一把琴都是米老师亲自选的。见我没有回应,又说今天米老师正在试琴呢,不信你去看看。女店员把我引到二楼的琴房,一位像是从民国走出的女人一手托琴,一手拉弓,一根夹杂银发的麻花长辫垂落在右肩,辫梢系着黑色蝴蝶结。琴声时而像微风拂面,时而像瀑布奔泻,恍惚间我觉得那琴声很远,遥不可及,又似乎很近,就缭绕耳际……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仿佛是从梦中走来。我说就是它了。店员好意相劝,她笑着说米老师的这把琴价位有些高,初学者买个普通琴就可以了。我说我就要那把琴,只是我要请米老师亲自授课。店员说米老师授课费比别人高出许多,让我们先上大课,等有了基础再上一对一。我固执地说,万丈高楼平地起,基础最重要。店员为难地说米老师年岁大了,不加课,只有等艺考结束后,她的学生走一个才能加一个。我依然坚持说,我等。事实上我是等对了,我想如果不是米老师,陈璐也许早就放弃了。
半年后,陈璐排上了米老师的课。我想象中的琴声是婉转的,是优美的,是从长江里流淌出的最晶莹的浪花,带着清风的欢快,带着回声的高亢,哗啦啦,轻潺潺,如云烟浩渺,似雷雨铿锵。可那最初吱吱嘎嘎锯木头的声音让我失望,陈璐更是把拉琴当成上刑。米老师耐心地引导陈璐,不逼陈璐学琴,而是用上海普通话问,你喜欢花吗?陈璐眉毛一扬,小嘴一努,当然喜欢了。米老师慈爱的目光落在陈璐脸上,她指了指窗前的一株山茶花说,学琴就像种花,你不仅要埋下种子,更要给她浇水施肥,你每天浇呀,浇呀,就能等到她开花的那一天。陈璐每坚持拉完整一支曲子,米老师就鼓励她说,看,咱们的小花发芽了,咱们的小花长高了一点,咱们的小花含苞了,噢,陈璐坚持,坚持,我们的小花就要开放了……对我来说陪着陈璐上课是一种享受和放松,不管单位和家里有多少烦心事,只要坐在琴房,我的心就会出奇的宁静、舒缓。那琴声,那优雅的一举一动,那亲切的一颦一笑,常常让我产生幻觉,如果不是上海口音,我几乎就把她当成清萍妈妈了。我知道我又想清萍妈妈了,我的清萍妈妈还在吗?我想等陈璐脱开手了,我一定要去找找梦里的清萍妈妈。
陈璐考完业余十级后,坚决不再学琴了。女儿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拉琴是为了你的梦想。我的童年给了小提琴,我的业余时间给了小提琴,我都考完十级了,总可以学自己喜欢的了吧?姥姥说了,你不能把你的喜爱强加在我身上。
我一直小心呵护我和女儿的感情,我想着给她最好的教育、最幸福的童年,为此我的业余时间都用在带她学琴、练琴上了。就连她几次放弃学琴我都没有像那些琴童妈妈一样打她,我给她反复讲琴声之美,讲学琴的种种益处,讲她将来可以用琴声抚平生活的波折,讲练琴背谱子可以锻炼她的记忆力……我想陈璐说不学琴也就是使使小性子,没想到她来真格的,而且还用“我拉琴是为了你的梦想”的炮弹砸我。我垂死般挣扎着,拿起机关枪噼里啪啦一阵扫射。陈璐被我的狂轰滥炸吓呆了,我自己也呆了。刚才的我像极了年轻时的母亲,原来那言辞、那语气甚至那表情都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再次想起了我那个资本家小姐妈妈,想象着那一汪清水的淡然,那风和日丽的静好。
那场争吵拉开了我和女儿之间战争的序幕。我让女儿读文科,女儿非要读理科;我让女儿选择上海的学校,女儿偏偏选了北京的大学;我让女儿毕业留京城,女儿再次选择了出国。每次我被女儿气个半死时,母亲就劝我,孩子大了,你就别操心了,你越说她越逆反。每到这时,母亲就成了我的出气筒,我把火撒到母亲身上,我说那你为啥当时老拧着我呢?
母亲说当时家里那么多事,政治环境、经济环境、生活环境怎么能和现在比?一天到晚多少烦心事,能让你们吃饱穿暖就行了。说完母亲叹口气,我们那代人都傻,心里怎么能不疼孩子,只是不会疼罢了。
我说之前没条件,我不怪你,可落实政策后,我们有条件了,你明知道我喜欢学琴,可你就是不让我学。如今陈璐学,你不帮我,还背后拉后腿。母亲嘟囔一句,不愿学琴,还有书、画、外语、奥数,孩子不学琴就不学呗。
我说,看看看,不打自招了吧?我说我有个同事的妈妈怎么怎么教育她,引导她儿子,我那个同事的妈妈怎么替女儿着想,你看隔壁的琪琪姥姥整天带着琪琪学钢琴,你去过一次吗?
母亲低下头不再吭声,我却愈加咄咄逼人,每天陈璐练琴时你就鼓动爸爸出去遛弯,你以为我不知道,从你心里就不支持陈璐学琴。当我还在义愤填膺地滔滔不绝时,父亲从书房出来叫停。他有些生气地说,我们不是不支持陈璐,我们老了,老师讲的也记不住,回来也没法纠正孩子。再说小提琴有什么好?不当吃!不当喝!孩子喜欢学工就学工,喜欢学文就学文,也不一定非要拉一辈子琴呀。
我说父亲是维持会会长。我小时挨母亲训斥时总是父亲出面袒护,如今一旦战火燃起,父亲依然挺身而出,只不过如今袒护的对象变成了母亲。
老陈劝我,一个人情商高低首先看他对家人的态度,你看看你对一个小提琴老师都那么温和、尊敬,对你自己的母亲怎么就总发脾气呢?我知道你心里是爱你的母亲的,就算为了父亲,为了给陈璐做个榜样,你也不能这样。
我委屈地说,陈璐学了十年琴,你们只知道她换了三把琴,知道松香买过多少块?拉坏了多少弓?想过我像打了鸡血般带她上课,在旁边做笔记,陪她拉琴的辛苦吗?我是喜欢米老师,尊敬米老师,人家比母亲小不了几岁,可你看人家的风度气质。琴声养人,十年间我就没见过米老师着一次急,她脸上永远是浅浅的微笑,说出的话永远是和风细雨,我是想让陈璐成为米老师一样的人。
那一段时间,任凭我说破嘴,陈璐就是不肯摸琴。米老师也批评我不能强制,越强制越会引起孩子的逆反。她说先放一放,说不准哪天她自己就拾起来了呢。还真是让米老师说准了,高考结束后,我们家中又有了琴声,尽管陈璐没有选择我的文科,也没有选老陈的理科,而是选了我们认为一个女孩子最不应该学的软件工程。父亲问软件工程是什么?是修战壕?还是修沟渠、大坝?陈璐笑着说,姥爷您说得太对了,是修战壕、修沟渠、修大坝,更是修风口,未来风口修好了,就是猪都能飞起来。
父亲知道陈璐在逗他,但依然开心地说,风口好,风口好,诸葛亮就借过东风。我们把风口修好,就不怕美国鬼子了。
陈璐上大学那年是2008年,父亲八十岁高龄,因为奥运会陈璐开学比往年晚了十天。陈璐盯着电视看奥运会,父亲坐在陈璐身边讲在渡江战斗中,腰间水壶被打穿救他一命的往事;讲在朝鲜,美国鬼子的飞机像苍蝇一样整天嗡嗡嗡;讲他当局长时把拿着大哥大的病人当成特务抓起来……陈璐有一搭无一搭地搭着腔,当看到奥运会上那个美国的埃蒙斯打脱了靶,父亲正讲到美国鬼子刚到朝鲜战场时身下铺着军用地毯。父亲说,真的,美国人就是那么笨,那么轴。刚到朝鲜时,他们打仗先挪挪地毯,再匍匐前进。我说你俩都不在一个频道上,一个东,一个西。母亲悄悄扯了扯我的胳膊轻声说,你爸鬼着呢,他知道你不愿让陈璐出国,这是旁敲侧击帮你做工作呢。
那天我眼睛一热,我知道父亲一直是最宠爱我的。但如果知道陈璐后来的选择,他还会帮我吗?
五
母亲常常说父亲最疼我,其实不用母亲说,我自己也感觉得到。小时候我有什么事情都是跟父亲说,我不敢也不愿跟母亲说。九岁那年冬天,我玩雪把棉鞋弄湿了,一回家就挨了母亲一巴掌。母亲说这是过年要穿的新鞋,你就这么不爱惜,这点倒不像资本家小姐了。母亲让我把鞋子放在炉边上烤,谁知一不小心,红条绒鞋帮烤煳了。我怕母亲再训我,就一个人跑出去找父亲。公社卫生院离我家五里地,虽然那条路我跟着父亲走过几次,但那天房屋、树木、田野白茫茫一片,我找不到标志物小桥,也看不到沙土岗,出村口没多久就迷路了。我“哇”地哭了起来,我想学民平一样,用哭声引起别人的注意。可四周别说人影就是麻雀也没有一只,只有太阳公公在云朵里时隐时现。我想起父亲说的中午太阳在南边,想起清萍妈妈的长江也在南边。一个火苗在心头一闪,向南、向南,去长江,去武汉找亲爱的清萍妈妈,我迎着太阳走呀走,走呀走。等父母找到我时已是傍晚,母亲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她一边打一边哭着说,我的小祖宗,你这是要急死我呀。父亲一把推开母亲,把我揽进怀里,他那硬硬的胡须让我感觉又扎又痒。我附在他耳朵上问,这是咱家的南边不?父亲点头说是,然后问我到南边干啥。我嘘了一声,把嘴放在他耳朵上说,帮你找清萍妈妈呀!父亲的泪水落在我手上,他使劲抱了抱我说,好孩子,咱们谁也不找,咱们回家。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我用小手抹着父亲的泪水哄父亲,爸爸不哭,妈妈不在,还有我呢。
当时小啥也不懂,如今想问问父亲流眼泪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想起了清萍妈妈。但已经没有机会了。
父亲是三年前的正月初五去世的。年三十那天,军青哥哥在朋友圈发了组照片:八十八岁的老父亲擀了一家人的饺子皮,三岁的重孙子把饺子皮运到太奶手中,幸福祥和弥漫在除夕夜,丝毫没有父亲要离去的征兆。每年哥哥都邀请我们一家共同守岁,但我坚持不去。我们老家有个习俗,嫁出去的姑娘在娘家过年会穷娘家的。其实这也只是个托词,更多的是我不愿和母亲在一起,小时候不愿看母亲犀利的目光,如今不愿看母亲身上的小心翼翼。初二早晨回娘家时,哥哥说父亲有些咳嗽,我们带父亲去医院看了看。医生诊断为肺炎,开了三天门诊输液。我当时就诘问母亲,是不是又和父亲去公园了?是不是出门又没戴口罩,是不是做饭盐又放多了?如今的我就像是母亲年轻时的翻版,只是母亲当年一不如意就说资本家小姐,我如今是所有的问题都要跟母亲的失误牵扯在一起。
母亲怯怯地说,大前天他非要去公园看老战友,老杨把从他战友那里得来的最新消息告诉你爸,你郑伯伯一个月前去世了。你爸他们几个就伤感了半天,估计是心情不好,又着了凉吧。
父亲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引起的红涨还未从脸上退去,父亲就吭吭哧哧急着说话,你妈妈照顾得好着呢,咳咳、咳咳、咳咳,父亲脸又憋得涨红起来。我说你别说话,好好休息。父亲并未理会我,咳出一口痰后继续说,我自己就是大夫,一个小咳嗽,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父亲说话时眼睛一直温柔地盯着母亲。父亲说完看了看我,我当时正紧绷着脸瞪着他。父亲说都多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一不高兴就不错眼珠地瞪着一双黑眼睛。我想制止他,但父亲跟小时候对我一样,投来温暖的微笑,只是如今的笑在咳嗽中颤抖着,刹那间就在我脸上勾出了一串泪水。我一边拍打父亲的后背一边说,不许再说话了,你个不听话的臭老头。
父亲却人来疯般逞能,我觉着他就像个孩子般顽皮地没话找话,兵儿穿布拉吉真好看,和你当年一个样呢。
一抹红晕从母亲眼角的沟壑里爬出来,母亲有些羞涩有些嗔怪地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兵儿穿的是裙子,不叫布拉吉。
我真后悔那天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我拉着脸对母亲说,父亲都病成这个样子了,就别再和他较真了,让他少说话,利于康复。我说我出去买点水果,你想吃什么?父亲微笑着说,我什么也不吃,你去给你妈妈买个你那样的布拉吉吧。我一边把手搭在父亲额头上,一边生气地说,老同志烧糊涂了吧?
初五早上,我被一夜的梦叨扰得昏昏沉沉,仔细回味梦里的景象,却想不起一丝一毫,莫名的烦躁使我再也无法安然入睡。我翻身起来拉开窗帘的一角,天空幽暗,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就连楼前路灯也因罩上了红灯笼朦胧了许多。整个楼在静谧的帷幕里微醺着,只有客厅那座爷爷留给我的老座钟在按部就班“嗒、嗒、嗒”地响着。我的心一阵紧似一阵,以至于我的呼吸都紧促起来。我推醒身边睡得正香的老陈,我对他说我要早点起去父母家。这时哥哥打电话来说父亲咳得厉害,他要带父亲去医院。我觉得秒针就是那一刻咯噔一下和时针、分针一起停止转动,凝固在早上7点钟。老陈说你等我洗一把脸,我没搭理他,慌乱中转身就往外走。车还没发动起来,老陈就追了上来,快速开车往医院方向赶。我们到医院时,父亲正在急诊室抢救,哥哥说父亲在快到医院的路上咳了一声,然后就昏迷过去。
都说父亲是被一口痰卡住的。我后来想,如果从父亲刚开始咳嗽我们就重视起来,如果父亲娇气一些,如果母亲,最重要的是母亲细心一点,父亲就不会走得这么早。尽管父亲已经到了八十八岁高龄,但他的器官还健康得很,他的各项机能还正常得很。后来父亲的主治大夫说,父亲毕竟年岁大了,看似健康,其实所有零件都老化了。我想父亲平常的健康是一个假象,抑或是在小他十二岁妻子面前挣扎出来的年轻?老年的父亲从吃饭到穿衣到旅游等等一切都随着母亲的性子。母亲上老年大学,他就在学校外的石凳上等,母亲去买菜,他就在旁边大包小包拎着。当然父亲去公园,去看花,母亲也会陪着。只是好多活动是应该取消了的,比如冬天不再去雾霾里聊天,而是在装了净化器的房间里看电视。总之,我觉得父亲的离去多多少少跟母亲又有了关系。当医生宣布父亲心跳是一条直线时,我心里是怨恨母亲的,我忍不住要埋怨母亲没有照顾好父亲。但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民平姐姐大声呼叫,妈、妈,大夫,快救我妈!
母亲晕倒在民平怀中。母亲把众人吸引过去,看着母亲紧闭的双眼和嘴唇,我的心突然像针扎般,我推开母亲身边的民平和军青,跪在地上紧紧握住了母亲的一只手。那只手有些僵硬,有些粗糙,变形的骨节硌着我绵软的手,刺痛着我的神经。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好好握过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就像门前那棵冬天的紫槐,光秃秃的、苍凉的枝杈把我的心扎出了血。
大夫在一边掐人中,做心肺复苏,我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妈妈。那一刻身边的母亲和我心里的母亲重叠在一起,我在心里说,妈妈,你一定要醒过来,我再也不和你较劲了,给我一个好好照顾你的机会。
母亲的嘴唇由青转紫,刚慢慢泛起一丝浅红,泪水就哗哗地从眼角顺着太阳穴流到花白的头发里,不一会儿雪白的枕头就被泪水洇湿了两片。母亲苏醒的那一刻,我长嘘了一口气,我想轻声安慰母亲,但我的声音里就是发不出和父亲说话时的娇嗔,我心里说,妈妈,爸爸走了,还有我呢。可话一出口就变成:你不要这样,父亲不希望你这样。母亲期期艾艾地说,都怪我,都怪我没有照顾好老头子。
父亲去世后,母亲就像祥林嫂一般天天唠叨没有照顾好父亲,后悔没有陪着父亲去台湾。其实后悔的岂止母亲一人。看到新闻里播放两岸通航的新闻时,父亲说当年就差那么一丁点台湾就……我顺口说哪天我带你们去,如今两岸都通航了,不用打枪,咱们照样轰轰烈烈地飞过去。我说完就忘了,母亲说父亲却当了真,他曾经几次翻出宝岛地图,拿着放大镜研究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总是说等明年春天,明年春天。
春天的脚步一声紧似一声,春节马上就要到了。我有时间了,可却永远失去了带父亲去台湾的机会。我放下手中的回忆录,把自己三十年前的日记本翻出来,从红色内皮里取出洪清萍的半截照片,小心翼翼地把它和从父亲回忆录里掉出来的半截合在一起。我好像看见那眸子动了一下,和我儿时梦中的一样,那眼神如月光下的湖水,闪着碎银子的光亮,那眼神更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脊背,让我沉醉在梦想的港湾里。我把照片放在胸前,一股热流从心底泛起,回声在身体里荡漾着,妈妈!亲爱的妈妈!
那个心底的妈妈如果还在人世,她应该也是八十岁的人了,眼睛还会那么黑,眼神还会那么亮吗?她还记得那个“亲爱的志愿”文杰吗?她一定不会知道还有一个女儿在心里装了她五十年吧?
六
我从江城花都回家后,陈璐从美国回来了。她说她准备和华兴技术有限公司签三方协议,她要回国发展。我知道陈璐从小就爱恶作剧,这次肯定又有什么歪点子。当年都左右不了她,如今更是翅膀硬了。我想只有刺激一下她,才能探个虚实,我半讥讽、半调侃她,不嫌弃家乡这落后、那污染了?
陈璐用揶揄的表情看着我说,谁让我出生在这里,嫌弃也没办法呀。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何况你也一天天往好处变呢。
她揶揄的表情一闪而过,黑黑的眸子里透着光亮,藏着我期待的深邃。我满心欢喜地点头,迫不及待地询问,是去北上,还是广深?陈璐拍拍我的肩膀,一脸坏笑,你这个老同志刚退休就这么“out(落伍)”。
我一边拨拉开她的手,一边嘴里嘟囔着去去去,不要给我拽洋文,更不要拿你老妈寻开心。看着她觍着脸皮得意的样子,我说也没让你非要回来。陈璐哈哈一笑,你就别推脱责任了,你和姥爷早就串通一气,姥爷天天说让我把美国鬼子的技术学回来。然后陈璐一本正经地说,一方面我们自己的“核芯”产品正需要研发人员,一方面在国外的研发机构根本就不让我们进入“核芯”领域。无论是从发展前途还是自我价值实现,国内都更适合我。再说哪个国家能有中国这么大的市场?嘻嘻哈哈的陈璐竟然把我说呆了,我认真地看着陈璐,这是那个叛逆、那个气得我肝疼的小丫头吗?我还未回过神,怎么就一眨眼长大了。面前的陈璐不再是那个委委屈屈拉小提琴的小女孩了,她是斯坦福大学软件专业的硕士。
那天她告诉我接到录用通知时,我着实吃了一惊。在我心里陈璐是愿意留在美国的,再说也没听说她报名应聘什么的,更没见她回国考试、面试,怎么就把工作都搞定了?我有些生气地说你又逗你老妈呢。陈璐说:怪不得让你退休,如今可是互联网时代呀。我在网上就可以直接投递应聘简历,哈哈哈,你女儿厉害吧?
我问,就这么简单?陈璐说就这么简单。然后陈璐又补充一句,还是跟你有关系的,因为“华兴技术”研发中心在米老师的家乡,我休息时还可以到米老师家蹭饭,还可以和米老师切磋琴艺,所以我准备签了这家公司,始作俑者就是你呢。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
我装作生气的样子狠狠瞪她,可黑眼仁里射出的都是爱意,陈璐越发笑得酣畅淋漓,我瞪着瞪着也就笑了起来,笑得泪花模糊了双眼。陈璐又放肆地拍我的肩膀,这次我没有推开她,反而很受用她的拍打,恍惚间我觉得帕格尼尼的《随想曲》从她的指尖流出来,一点点渗透在我的心里。陈璐说过完年就准备签约,趁着春节咱们去旅游如何?我说好呀,你选地儿吧。陈璐一边划拉手机一边说,过年三亚和台湾都是热线,阳光、沙滩、海浪,还有一个仙人掌,老同志你选一个吧。我说都不去,提起台湾你姥姥又要唠叨没带你姥爷去,去了三亚,更是处处有你姥爷的回忆。陈璐“嗯嗯”地点着头,我知道我俩都想起了那一幕。前年春节我把父亲在三亚清水湾沙滩上的脚印拍下来逗父亲,我说你猜一猜这像什么,猜对了有奖。我话音刚落,父亲想都没想就说,小提琴。当时陈璐哇的一声喊道,姥爷,你太有艺术范儿了。本来我想说像雁阵,可看着父亲的样子,我笑着说,抢答正确,不过您踩得更正确,您是无意中就踩出了一把小提琴呀。父亲不好意思地看看我,然后羞涩地低下头。
我说,咱们去上海如何?提前到你公司看看,有合适的再帮你租套房子。
陈璐疑惑地看着我说,我公司不在上海,在武汉呀。
我感觉自己被雷电击中一样,瞬间就呆在椅子上。陈璐用手把我惊到了天上的嘴角扒拉下来说,你不会中风了吧?
我顾不上和她瞎贫,急切地问,米老师不是上海人吗?怎么变成武汉的了?如果米老师是武汉人,那她会不会就是……那个念头在心里一闪,又自言自语道,不会吧!
陈璐眉头一锁,是不是和你期待的北上广深有距离呀?她停顿了一下,见我不吭声继续说:米老师丈夫是上海人,她是武汉的,你们关系那么好,你居然不知道?
我掐了掐自己的手指,疼,生疼,我确认不是做梦,但仍不放心地盯着陈璐问,你确定不留国外?不去北上广深?
陈璐嘟囔着说,我就知道你不同意,伤着你的面子啦?这家华兴虽然是民营,但研发能力和发展潜力都很强,再加上中心城市和长江经济带发展……
我知道陈璐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打断她说,我当然希望你回国发展了,也支持你去武汉。陈璐用长长的胳膊把我环绕起来,猝不及防地亲了我一口,然后像只小鸟跳了起来。
我对陈璐说,你赶快订高铁票,我们仨,带上姥姥,咱们过年就去武汉。
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母亲时是费了一番思量的,我甚至有些后悔让陈璐给母亲订了票。
我来到母亲的房间时,母亲正对着父亲的照片发呆。我把刚温好的牛奶递给母亲,然后装作不在意地说,过了年我带着您去散散心吧。母亲说行。我说你喜欢去哪儿呢?母亲说没你爸爸了,我哪儿也不想去。如若以前我会转身走开,可如今看着母亲呆滞的目光,想着父亲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给你妈妈买条你那样的布拉吉吧”,我便狠不下心了。我耐着性子说,您别这样,不然父亲也不安心呀。母亲说,我真后悔……
我急忙打断母亲的话,有点不耐烦地说,人都这样,活着时不知谦让,失去后总是后悔、遗憾。母亲的神色更是木然,我眼睛一闭,咬咬牙说,陈璐的那个小提琴老师,米老师回武汉了,我和陈璐想去看看她。
我已经做好了接受枪林弹雨的准备,一刹那我竟然有些幸灾乐祸,母亲手里那颗资本家小姐的炮弹如今已经失去威力,即便能爆炸,也伤不着我了。但此刻除了墙角的那座钟“嗒、嗒、嗒”一秒一秒迈着脚步,呼吸止住了,空气都凝固了,如同窗外玻璃上的冰花,任内心千娇百媚,外表依旧静若处子。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把目光向母亲投去。我和母亲的眼光交会在一起,母亲的眼神闪着我从未见过的亮光,她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我不敢告诉母亲陈璐上班的事情,而是拐着弯解释武汉之行。我说米老师教了陈璐十年琴,米老师今年都八十岁了……母亲打断我,我也想去,你们一定要带着我去。
母亲望着我惊恐的表情说,你爸有个朋友,你们小时候我经常说她是资本家的女儿,她是武汉人。你爸最爱的人是她,你爸一生最大的遗憾是错过了她。我说,爸爸对我说过,爸爸最爱的人是你,不然爸爸也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去找她,但是爸爸最大的遗憾应该是没见过她,不知道她后来的状况。我第一次一口气和母亲说了那么多话。见母亲的脸上有了血色,我问母亲您去武汉是想看看那个她生活的城市,还是想找找她?母亲答非所问,现在电视都能寻人,中央台有个《等着你》的栏目,咱们能让倪萍帮着找找吗?我想帮着你爸爸找找她。
“妈妈!”那声无比深情的“妈妈”是从我心里流淌出来的,那一声在我心里发酵了五十多年,窖藏了五十多年。只一声就浓烈地逼出了母亲眼里的亮光,瞬间把我心里的堤坝撕裂了一个口子,我看见长江之水滚滚而来。我说不用倪萍,让陈璐发个帖子就行。
正月初一,我们坐上了从金城开往武汉的高铁。母亲问陈璐,有没有洪清萍的信息?陈璐说还没有。火车一路南行,跨过黄河大桥后,母亲说父亲在这个叫尧山的地方一天急行军走了八十里,父亲在桥南岸的敌占区农户家里讨了一挎包羊蛋,也就是羊粪,父亲用那些羊粪治好了两个发疟疾的战士。陈璐说这个方子有些偏,估计就是姥爷整理出来也没人敢用了,说完就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完还不忘耍贫嘴说,也不对呀,应该贡献给药物研究所,没准还能成就几个科学家呢。母亲说当时缺医少药,只能用土药方,如今都有对症的药物……老的在那里自顾自忆旧抒怀,小的一边看手机一边应和着。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看着一闪一闪的阳光,看着沉寂的土地,看着树木由灰褐变成浅绿。我问陈璐你当年考小提琴十级拉的是帕格尼尼的《随想曲》吗?陈璐骄傲地说,是呀,是第二十四首a小调《主题与变奏》,你忘了?我是以优秀的成绩拿的十级证书。
母亲问,是那个意大利纳粹分子写的那首曲子?我说是意大利人写的,但人家不是纳粹分子,人家是著名的小提琴大师。陈璐的目光从手机移到我的脸上。我说姥姥要寻找的洪清萍当年就是因为这首曲子被打成“反革命”的。陈璐惊奇地说这怎么可能,姥姥快给我讲讲。母亲眼睛眯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眼神仿佛刚从遥远的地平线走来,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了讲述。
洪清萍是武汉一个资本家的女儿,在一次志愿军回国慰问演出时,前面的演员崴了脚,她去救场,没有经过组织审查就擅自演奏了帕格尼尼的《随想曲》。有懂音乐的人说放着《义勇军进行曲》《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等那么多的革命歌曲不演奏,偏偏拉一个纳粹分子的曲子,分明就是要蛊惑人心,反攻倒算。恰巧,在组织审查她的问题时,又截获了她父亲的海外来信,信上说他父亲已托了人接她和她母亲出国,就这样洪清萍被定为“反革命”下放到江城劳改农场。母亲说到这里就像水库合上了闸门,闸门内汹涌澎湃,闸门外风平浪静。母亲自顾自把头转向窗外,不再言语,任凭陈璐急切地问,后来呢?后来呢?
我说后来她用琴弓戳伤了农场副场长,然后就失踪了。有人说她逃到了国外,有人说她投了江,五十年来没有她一点消息。母亲随着我的讲述转回头看着我,我也看着母亲,我们的对望是凝视,更是对峙。慢慢地我的眼又潮湿起来,母亲的眼神越来越暗淡,阳光打在母亲脸上,她混浊的目光里竟然闪出晶莹的泪光。我把水杯递到母亲手里,母亲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就把目光又投向了窗外,母亲说当年来一趟也就一天一夜,我真应该陪你爸来一趟的。我安慰母亲,来一趟又能怎么样?杨伯伯不是也找了这么多年?陈璐娇嗔地问,后来的事情呢?你们给我讲讲,给我讲讲呀。
母亲问我,你什么都知道,是吗?我瞪大眼睛望着母亲,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母亲平静地说,你和军青、民平都是在208医院出生的,还都是一个接生大夫,你一出生大夫就说你们老幺眼仁真黑呀,黑得见不到底,这样的孩子长大了聪明。陈璐撇撇嘴说,我妈若是聪明,这世界上就没有笨人了。母亲没有接陈璐的话茬儿,她说你买江城花都的房子是不是因为江城是你心里的“武汉”。我像个被抓了正在偷嘴吃的孩子,一时脸红脖子粗,嘴里呜哝呜哝说不出话。母亲表情松弛了一下,像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话题。也许是天意,你长得真是和她太像了。人家说怀孕时心里想着谁孩子就像谁,你说你们的父亲该多么爱她,多么想她呀,有时我自己都怀疑你是她生的。
陈璐哇的一声,姥姥,你都学会穿越了,不要太酷太炫耶,快说说是咋回事?
这时广播里传来武汉三镇的介绍,我说武汉快要到了。陈璐说这么快。母亲说人这一生可不就也这么快,都是一眨眼的工夫。
老陈接到一个电话,起身走到过道上,对方似乎是问他春节到哪里玩,老陈说陪岳母到武汉看父亲的老战友。陈璐耳朵尖,揶揄老陈,就说陪我看我的老师也不丢份儿呀。老陈说,你们来不是为了找姥爷那个叫洪清萍的战友吗?刹那间,母亲、我和陈璐都惊奇地望着老陈,老陈正不急不慌地把陈璐的小提琴从行李架上取下来。
我们沿着洪清萍当年描述的场景,从江北坐轮渡到中华码头,沿着大禹雕塑群走到桥头,再沿台阶上桥,仿佛置身于彩虹上。眺望四周,武汉三镇连成一体,俯瞰桥下,江滩江水热烈相拥。大江随时光东去,黄鹤楼在夕阳里一层层亮起灯光。桥头的风清冽地吹拂脸颊,有一丝寒意,有一丝清新,还有一丝丝温情。陈璐喊妈妈别动,她把我定格在我魂牵梦萦的江边上。夕阳的火红和远处高楼的灯光辉映在早春的江水上,微波里荡漾出一圈一圈金子般的光芒,渡轮在江面缓缓行驶。长发在肩上飞舞,我吸吮着母亲的气息,任凭江水打湿了我的眼眶。
母亲问陈璐有没有洪清萍的消息。陈璐说我又进了几个群,一个网友说前些日子也有人找过洪清萍。但据他了解的情况,洪清萍应该是投江了,五十年前那个黑夜她逃出劳改农场就杳无音信了。母亲的眼神暗淡起来,陈璐拍了拍姥姥的肩膀说,再有几个月,我毕业后就来武汉了,我再启用高级引擎,一定能找到的。老陈说杨伯伯找不到,之前也有人找,那么个大活人如果在早就出现了。我们还是好好旅游,心尽到了,也就没有遗憾了。他带我们先去了陈璐准备签约的华兴公司所在的东湖新技术开发区,又去了户部巷、古琴台。漫步在三镇的街道,我想象着清萍妈妈当年走在这里的样子,想象着女儿未来在这里的样子……
我们是返程的最后一天拜访的米老师。那天是正月初五,也是父亲的忌日。几年不见,米老师的头发已经花白,但那条长长的辫子还是从脑后编到右肩上,只不过发梢的蝴蝶结变成镶金线的黑丝绒发圈。瞬间洪清萍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起来,一个念头在我大脑里窜来窜去,米老师会不会就是洪清萍呢?
母亲问米老师有七十岁吗?米老师微微一笑说哪儿还有那个岁数,今年八十周岁啦。这人呀不服岁数不行,老了就越发想念自己的家乡,所以就回来了。母亲说音乐养人养心,她夸米老师精神好、气质好,然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如果洪清萍活着也是米老师这个年纪。
米老师惊奇地问,你认识洪清萍?
母亲反问,你认识洪清萍?
我说,米老师就是洪清萍吧。话一出口,母亲、老陈、陈璐都齐刷刷看着米老师。那一刻,我几乎认定米老师就是洪清萍了。
米老师微微一笑,我不是洪清萍,但我和洪清萍是当年江城师范乐团的一对小提琴姐妹花。当年在学校乐团她坐小提琴第一把交椅,我坐小提琴第二把交椅。我看到一抹红晕爬上米老师的脸颊,米老师的话像个休止符那样停顿了。陈璐迫不及待地问,后来呢?
米老师的眼神暗淡下来,然后咬了一下嘴唇,缓了口气后平静地说,在慰问志愿军演出时,我不小心从台阶上滑下来,她临时救场。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屏住呼吸盯着她,从她气若游丝的声音里印证着我所知道的洪清萍被打成“反革命”的版本。说完她缓了一口气问我,你们怎么认识洪清萍?
我说,您知道章文杰吗?
米老师惊喜地问,那个志愿军文杰?
我点了点头说,是,我是文杰的女儿,我们想替父亲再找找她。
米老师欣喜地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她说我怎么一见你就觉得眼熟呢,我见过你父亲的照片。当时同学们都是又羡慕又嫉妒。
母亲忍不住问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她还在不在人世。
米老师说,若不是滑那一脚,被下放到农场的就是我。我内疚了一辈子,儿子学成后我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替洪清萍看看那个志愿军的家乡。陈璐“啊”了一声。母亲说,没想到在金城我们离得那么近,差一点就能接上茬儿。
米老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当年那个农场场长欺负她,趁天黑要占她便宜,她拿琴弓戳伤了场长,就逃了出来,有人说她隐姓埋名逃到了武陵山里。
母亲焦急地问,再后来呢?
米老师叹了口气说,我也一直在找她,但就是没有她的消息。
母亲看看我,又看看陈璐,仿佛我们脸上有答案一样。
陈璐正在摆弄米老师的小提琴,她一边把小提琴放在肩上,一边笑着说:放心吧,我一定帮你们找到她。说话间,她得意地扬了扬头,轻轻拉动了琴弓,《随想曲》春风般飞舞。那琴声像极了天使的翅膀,亲吻着我们的脸颊,亲吻着武汉三镇,亲吻着过去和未来。
刹那间,我的泪水潸然而下……
责任编辑 张烁 刘升盈
【作者简介】云舒,女,原名张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经济学硕士,高级经济师。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金融学院和河北大学作家班。出版长篇小说《女行长》,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长江文艺》等。中篇小说《朋友圈的硝烟》被翻译成蒙、藏、维吾尔、朝鲜、哈萨克等五种语言。中篇小说《凌乱年》获中国作家第七届鄂尔多斯文学奖。
锦衣
陈蔚文
初秋的周末下午,吕美红接到中介电话,说临时出来套酒店公寓,房东急租,问她要不要去看。
来上海的第三个年头,她搬了四次家。前几次与人合租,都留下极不好的回忆。尤其第三次合租的女孩,一名看去很普通的文员,酷爱上网聊天到深夜,敲击键盘的声音像子弹穿过隔音不好的墙壁,向她密集射来。女孩还带回不同的男孩过夜,大概都是网上认识的,发出的声音比子弹更可怕。
另一个合租对象倒没什么动静,房间里挂满粉色的毛绒卡通玩具,温馨至极。吕美红第一次来看房,当场决定搬来合租。搬进来才知道,相处起来不是那么温馨,女孩只收拾自己房间,公共区域的卫生一概不理,包括厨房和洗手间,吕美红像是住家保姆,要承担打扫任务,包括收拾她和朋友聚会后的厨房——那简直是个尸横遍野的战场。如果要等女孩收拾,吕美红就只能饿肚子或叫外卖。
吕美红很少叫外卖,不健康,不卫生,还有不经济。准确说,这三者顺序应倒过来,首先因为不经济,然后不卫生,不健康。所以一个厨房对她来说很重要,小点没关系,至少得有灶具。
她实在不愿与人合租了,也厌烦了老小区里那种埋汰房间,怎么收拾也有种年深月久的邋遢。躺在弹簧松懈的床上,似乎承受着之前所有租客那些虚飘的孤独之梦的重量。
经历了几次合租,她对自己有了个交代,不是她娇气,实在是合租太考验人折磨人了,合租会损耗人的精力,影响工作,降低效率,所以尽管合租比单租要便宜几百元,但从综合成本考虑,并不合算。
她目前借住在一个远亲那儿。不白住,她要帮亲戚做家务,辅导孩子学习。那个孩子被宠坏了,很顽劣,她想赶紧搬出来。连续几个周末的下午她都在看房,却没合适的。中介让她去看的这套酒店公寓,老实说,即使房东急租,也超出了她的预算。
她同意去看房。只是去看看,不合适就算了。她并没有认为自己真的会租下一间酒店公寓。
公寓钥匙在酒店物管处,物管办公室的门关着,门上贴了张纸条,说临时有事离开一下。中介是个年轻小伙子,“要么我带你先看下户型,这间公寓同层都是一样的面积户型。若户型可以,咱们再等物业回来。”
中介叩开了一间房。一个穿白色薄睡袍的女人抱着胳膊,斜倚着门,年轻漂亮的外乡脸庞,房里有泡面和香水味,卧室隐约地放着音乐,被子半堆,仿佛还有体温残存——不止一个人的体温,这是个引人遐想的房间。
中介小伙子在这个漂亮的女人面前明显紧张起来,他笑着解释物业人员不在,他带客人来看下房型,“不好意思,打扰了。”白睡袍的女人表情缓和了点,“看嘛。”四川口音的她侧了下身,让他们进去。
吕美红迅速扫了眼房间,她看见左面靠墙有个带小水池的橱柜,柜面上搁了只电磁炉,可以做饭。进门处的过道两旁都嵌了柜子,应当有不小的储物空间。她匆匆扫了眼卫生间,居然有台小洗衣机。“这都是公寓标配的,”中介说,“这栋酒店式公寓设计时就结合了住家的需求。”
突然,她有些动心了。她本来只想来参观的。租金比她预算高了好几百。但她喜欢上了这里,房间的氛围与她之前租的那些小区的老房多么不同啊!那些有年头的小区老房子充满着陈味,她在里面住了三年,或者说,她住这样的房子其实已快三十年——她在老家的房子和这些房子差不多。一样充满油烟味,一样油污的排气扇,一样难看过时的家具。她当初不就是为了摆脱这个家才来上海的吗?
眼前这间酒店公寓和她住过的所有房子都不同,洁净、现代,正像她理想中的生活。既然是理想,她没想过要很快实现。她还不具备实现的条件,以她目前的收入。如果她足够理智,应当礼貌地告诉中介,她回去考虑下。考虑的结果是她会找出N个理由证明这套酒店式公寓并不适合她。
可她听见自己说:“我们去看下物业来人没有。”
房东是外地人,在这幢楼投资了三套公寓。不久前刚添二胎,忙乱得根本没空对付蔡小姐的不辞而别。中介说,蔡小姐之前租了一年,又续签一年,但离约定租期还有三个多月,她不见了,欠了一个月房租和两个月水电费。
房门打开,出现在吕美红面前的是一间凌乱至极的屋子,像搬家搬到一半的现场。到处扔着东西,橱柜门半开着。洗手池旁的垃圾桶塞满外卖盒,好在天气有些冷了,但还是散发出一股异味。
中介也是蔡小姐走后第一次带客人来,大概没想到这幅画面,抱歉地说:“到时房东应会出些保洁费,这间房收拾好,同刚才看的那间一样的。”又添了句,“街对过那个小区,有个单身女房客突然走掉,房东拖了十几车垃圾,听讲房里还有只死猫。”
吕美红没说话,她站在半开的橱柜前——里面胡乱塞了许多衣物,风衣、外套,她摸了摸一件黑色大衣,缩回了手。还有一摞鞋盒,她用脚轻轻碰了下。
“这些衣服可以请保洁一起处理的,送他们也行。”中介说。
“这屋子实在太乱了,你问问房东,房租多少?你把这里拍给他看下。”吕美红说,没什么表情,像在说与己无关的事。她推开窗,一株高大的法国梧桐在离窗不远处。这个城市最多的就是这种树,据说最早因种在法租界而得名。
中介联系了房东,把屋子照片用微信发了过去。房东回复说,如果今天能签掉合同,比之前的租金每月少一百,另外付两百的保洁费。
“这个蔡小姐是干什么的?”她问了句。
“不晓得,长得蛮漂亮,哦,好像在一个什么师范学音乐,听她提过一句。没想到屋子被弄得这样邋遢。”中介说,“我有次带客人来看房,碰见她和一个男人在路边等出租车。”
“是吗?她男朋友?”
“哪儿晓得,她们这种……”中介笑起来,暧昧而世故,“那天落雨,他们撑着伞,没看清男人啥样。”
她租下了这间房。在房东说的条件之外,她多争取了一周的打扫时间。起租日期在一周后,她换了锁。没找保洁。两百块可以在超市买一堆东西了。她做家务的能力不差。周六晚上,她把东西从亲戚家运了来。
周日全天,她都待在屋子里。她像面对重大考古挖掘现场般按捺着激动。满屋的凌乱,盥洗盆上有堆化妆品,几支半截口红,用了一半的洗面奶、粉底液、睫毛膏。在放电磁炉的那个矮柜里,还有锅碗。
她又一次站在了挂衣物的橱柜前。鞋盒里多是春夏单鞋,在橱柜角落,还有双黑靴子。积了灰,不过皮质不错,鞋码比她的脚大一码。没关系,垫双鞋垫就成。靴筒紧窄,蔡小姐应当有双细长的腿,不像她小腿肌肉发达——上高中时,她要骑半小时的单车到学校,车子是她母亲淘汰的,骑起来费劲。
她试了下靴子,拉链有些拉不上。她用了点劲,又试了次,拉链拉上了,但绷得小腿很难受。没事,多穿穿就绷开了,她穿着靴子站了起来。这个高度一下给了她某种支撑,高于生活的海拔。她的手拂动橱里的衣服,缓慢的,一种陌生的质感,因为曾沾着其他女人的体温而有些奇异。这是些好衣服,和她的衣服不一样的衣服。
她的衣服多是网购的,她费劲地从网上寻找那些性价比尽量高点的衣服,但这种概率并不大。“一分钱一分货”是永恒真理。有一些她自认为还行的衣服,和眼前这个衣柜里的衣服一比,立时显出高下。也许在房东或其他人眼里,这是堆需要花人力处理掉的垃圾,可对她来说,它们像天降的礼物。她几乎舍不得一下看完。
她庆幸是个男中介带她来看房,如果是女中介,面对这一橱柜衣服,一定会像她一样想占为己有吧。在决定租下这间房之前,她在脑子里迅速演算过一遍。是的,一年房租是超出了预算,可遍布房子的各种物品某种程度上弥补了——重要的是,她住进了一个崭新空间里。这个空间似乎通向一个新世界,一个真正与这城市接洽的世界。若没有这些衣物的怂恿,她进入不了这空间。
橱柜里的衣服拼凑出一个女人的身形:个子比她高,应当有一米六五左右,纤瘦,但胸不小,这从几个文胸的尺寸可看出,蔡小姐对蕾丝似乎有偏好,好几件衣服以及那几个文胸都镶着蕾丝。
这是个如中介所说的漂亮女人,留长波浪鬈发——某件大衣的肩膀处粘着这么根鬈发。对了,橱柜里竟然有顶短的金色假发。衣服上有香水味,盥洗台上有小半瓶香水正是这味道。馥郁的甜香,因为蔡小姐的不辞而别又散发出幽微的神秘力量。她轻轻喷了点,香水为空气赋予了一种新的内容。她取出一件绛红系带大衣套在身上,袖子长了点,其他挺合身。她在镜前打量,她从没尝试过这个颜色,这个颜色必需要好的质地才能撑住,否则就会俗气。轻软的羊毛裹着她,配上紧绷着小腿的黑靴子,镜中女人让她有些陌生。她浑身有些燥热,还没到穿呢大衣的季节。
这属于她的意外馈赠,她查看着它们。每查看一次,像重新发现一次并欣喜一次。洗手间盥洗台上有的瓶罐已干涸,有些还能用,包括半盒摔裂的安娜苏粉饼、卸妆水之类。她一样样仔细擦拭。这些高于她生活的物品,虽以残缺方式进入她的生活,可有什么关系呢?生活的本质就是残缺,所有的完整最后都会变成残缺。还能用才是最要紧的。
她洗完澡,躺在床上,时间已很晚,明天还要上班,但她又起来了,再看一眼,就一眼,她打开橱门,取出件麂皮绒的灰色的风衣。她曾想买件类似的风衣,在网上看了几圈,终于没买。要么质地差,要么价格高了。她摸了摸柔软的麂皮,就像那是只真正的可爱的麂子一样。套在身上,腰围紧了点。腰部有几条收腰的褶皱,拆掉就不紧了。她找出剪刀,边拆边有点做贼的感觉,她真的可以擅动这些衣服吗?蔡小姐万一回来了呢,也许她只是临时有事离开?她担心地问过中介,中介否认了这种可能:“这种事我们碰多了,笃定不会回来,不然手机不会停机。”
中介的回答让她安心了些。是的,从种种迹象看,蔡小姐不会回来了。房里除了凌乱的衣服物品,其他都拿走了。她为何突然离开了呢?如此匆忙,甚至来不及把这些衣物打包。也可能蔡小姐本不打算要了,买新的比打包旧的更方便。
吕美红想起中介说的,“她们这种……”哪一种呢?物质的、虚糜的、冒险的、动荡的、不安分的,这些形容词似乎还不足以概括中介的口气,他的口气里也许还包含着更讥讽的内容。
她换上了一个蔡小姐的深紫色文胸,手感丝滑,她没有这样的内衣。她的内衣都很便宜,洗几次就变形了。当然,她和她的男友李工都不在意这件事,李工自己穿得更随便,他的衣服只要尺码合适,他都觉得可以。他也不在意她穿什么,在脱去她的衣服时,很少留心她的内衣,像那只是鳞,与鱼肉味道毫无干系。
周一她穿着那件麂皮绒灰色风衣,比往常早几分钟到了公司。这份工作是她来上海后的第二份工作,公司里女性多。来报到办理入职手续时,她带了几包老家特产红薯干,包装不大好看,有点乡镇风,味道却不错。第二天上班,她提前到办公室,发现昨天送同事的红薯干被胡乱丢在一个放废纸的小筐里。办公椅下的地上还有一包。那是女主管的位置。
那几包红薯干她吃了很久,每次吃,仿佛咀嚼一种难言的味道。她还是没舍得扔。
她沉默谨慎,埋头工作。没多久,听说有人说她这样拼,是想早点被提拔,和另一个女同事水果姐(她节食,经常只吃水果)争某个位置。
有次午饭,大家围坐桌边吃工作餐,水果姐说:“吕美红,你穿衣服还真是随性。你都在哪儿买衣服啊?”似笑非笑,像顺嘴一问。
她一窘,这天她穿的是件藏青色衬衫,早上出门后才发现有点褪色,想回去换又怕迟到了。水果姐这一问,使她意识到,自己的穿着可能早被同事议论过了。
这家公司女员工不少,她们议论明星、影视、婚育,还有衣服。如果谁穿了新款来,必定有一拨女同事围上来议论一番。水果姐是其中最热衷议论的,“衣服最要紧是质地好”,她常说这句,像强调一个亲自发明的真理。水果姐的衣服都不便宜,有老公做后盾。她自己是金山人,金山在上海西南远郊,但到底属于上海。老公其貌不扬,从湖北乡村考出,一路读到博士,在家外资公司工作。
“没钱只好随性,不像你有老公做后盾。我还能上哪儿买,网购。”吕美红目光看住水果姐,回答说。她答得平静——似乎从很早起,她就有了这么种应激模式。当遭到挑衅、挖苦甚或侮辱时,她的情绪首先转化成平静。
“你瘦,怎么穿都行。”水果姐笑着说了句,岔开了话题。
吕美红继续低头吃饭,她亮出了她的姿态,可以了。不必较真。她厌烦这种争斗,这种皮笑肉不笑的倾轧的办公室文化。这份工作待遇还行,她希望能稳定地干下去。
那时她还租住在老式小区,与人合租,下班回来,她躺在床上,疲惫极了。男友来电话,她说了几句就挂了。男友是她老乡,春节回家的火车上认识的,当时没想会与他有什么发展,只因是老乡(同在一个地级市,她家在市里,他家在下面乡镇),又都在上海工作,留了联系方式。一来二去就谈了。男友是工科生,211院校读的研,毕业后来沪。毕业时和单位谈的是研发岗,不过没写进合同。三个月试用期满转正,却被分到了工程岗,单位的工程岗频繁出差。她让他去找领导说,男友很为难,说工程部缺人,出差也有补贴,反正还没结婚,趁这几年多挣点。她不再说什么,觉得还没结婚,沉甸甸的担子已压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男友,叫他李工吧,公司里都这么叫他,用度俭省。他很少给她买礼物,出去吃饭总是小馆子,先看价再点菜。再后来,他们很少吃馆子,买菜自己做。一开始去超市两人还有点不好意思买打折的,有了关系后,去超市就直奔打折区。通常晚上八点半之后去,这时的菜多有折扣。
她第一次和他约会,看他埋单时掏出的钱包都有点脱皮了,当时她心里一酸,简直想说,我来埋单吧。他的手机也是老款,屏幕摔裂了一条纹还在用着。她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不节省呢?城市生活不易,要花钱的地方还有大把等在后头呢。
李工很努力。他越努力,她越觉得吃力。
他们逛过几次商场,发现除了免费空调外,这是个自取其辱的消遣。差的她看不上,好点的折后也不便宜。有次她看中了一件连衣裙,修身,有质感,她看了下价格,不可能买的,但她很想试下。她说了尺码,让营业员拿来试下。从她和男友踏进店里的时候,营业员就不怎么热情,以她阅人无数的那双利眼可能已看出,她是不可能买下这条裙子的。
“这个码子没货了,你确定要的话,我可以从其他店调。”也许这是她们应付不买只试的顾客的回复。
“我试了才能确定要不要。”她的应激模式又开启了,她平静地对营业员说。
她回来难过了很久。如果她更骄傲一点,可以说:是的,我确定要,你调吧。但骄傲是要付出代价的。和钱比起来,她宁愿不要骄傲。
她有眼光,但是没有钱。她宁愿她没眼光,真正的“随性”。可她热爱衣物,因着曾经的重度匮乏而成为同样重度的执念。当年,她的高中英语老师是位优雅女人,中年离异,真丝控,把在外面兼课的课时费都变成了真丝。每到夏天,她穿着各式各样的真丝衣裙。有次她和班上女生说,真丝比爱情重要得多。每当她心情不好时,把一摞真丝衣物拿出欣赏,心情立时好多了。吕美红当时完全理解不了。毕业十年聚会,英语老师也来了,五十多岁仍清雅,据说她已再婚,丈夫是位画家。她穿着件普蓝真丝上衣,在灯下发出优裕从容的光泽。吕美红坐她身边,被她人与衣服辉映的光震惊了。那种光泽瞬间把席上时髦的女同学们盖过。像湖水,似天空,她不知该如何形容。她贪婪地盯着老师——这才是真正的美。衣人合一,互为匹配。有个流行词,“自带光环”,英语老师就是这样。
她的整个少女时代,却是光环的反义词“暗淡”。母亲在县卫生所工作,长年穿白色工作服,这为她极少买衣服提供了借口,她也不怎么给女儿买。吕美红一提要添衣,就会引来母亲喋喋不休。吕美红有限的衣服中多半是女性亲戚们淘汰的,高中时,表姐给了件暗红灯芯绒外套挺好看,只是一边肘部快磨破。吕美红剪了两块黑色圆布,用粗针脚的暗红明线缝上,旁人倒以为特意这么设计的。大概因为匮乏,她对衣服的心思绵延不绝,似乎要弥补从衣物中受到的伤害——她从没告诉母亲,中学阶段因穿得差,不仅被女生奚落,还在一次校运动会上被男生嘲笑。那次要求集体穿白衬衫黑裤子。她的白衬衫是父亲的旧衣改的,男式衬衫领;黑裤子短一截,吊在脚踝。
她不与母亲说,晓得说了也无用。她毕业后在老家上班几年,不顾家里反对,到上海找工作,就是想离了家。上海是个漂亮城市,有无数漂亮美物,虽不属于她,至少能看见——上海人说的“睇野眼”,也是好的。
从前她以为上班就好了,就能填平那些屈辱。然而发现自己太天真,上班后没什么改变,她仍黯淡。工资除去房租、日常开支,余不下什么,逢年过节还要发红包给父母。找男友后,经济也没改善。
春节前,她偶然知道有些同事发了年终奖,比如水果姐。她没有。她有点诧异。鼓足勇气再三,去问主管。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主管答:这奖金是去年春节前入职的员工才有。你是去年春节后一个月入职的,所以没有。
听上去合情合理的解释让她只能说“哦”。应激模式瘫痪中。女主管比她更平静。可回头想,怎么也不对,她在公司工作了近一年,扣掉春节后那一个月,也该有十一个月的吧?哪有因为一个月,就把另十一个月抹掉的呢?她没再去问,知道女主管一定会给出另外“合情合理”的解释。
来沪七年的女主管聪明精干,对着她,好像人是不能有质疑权的。
水果姐和女主管关系好,公司里谁都知道,两人周末常约逛街吃饭,购买力也相当——别小看这个,这是划分类与群的重要参照。她倒也习惯了独来独往,在小城市,这或许是孤独。在大城市,这是自由。租了公寓后,她下班后迫不及待地回去,二十七平方米的公寓,面积正好和她年龄一样。空间虽小,但有着与这城市迷人的那部分完全同质的空气。
超出房租预算的部分她精打细算地计划,生活压缩到最简。
她告诉李工换了租房。“多少钱?”他问。她知道他第一句会这么问。她告诉他了。他没说什么,但她感觉到电话那头他情绪的变化。觉得贵了,当然,如果不是那些衣物以及物品,她也觉得贵。
李工住公司提供的宿舍,在青浦那边。双人间,满屋子的烟味、臭袜子味,她去过一次就再也不去了。
房间归整得差不多,蔡小姐留下的东西,她又在床下找出了个黑色手包,银色搭扣。夹层里有几枚硬币和一张快递寄件单,上面的字迹模糊了,大致看出收件地址是江西某地。包内还有串檀珠和一面化妆镜,一本妇保病历,写了小半本,字迹潦草,只看得出患者二十七岁——与她同龄,名字并不姓蔡。或许用的假名?最后一页的就诊时间在两个月前。
她还在搁电磁炉的柜子下发现六七只玻璃杯,每只杯子底部都贴着标签,用圆珠笔写着周姐、姐夫、大头、马莉、老K。蔡小姐的牌友?在床头和墙之间,掉了一本小台历。在一些日子上用笔画了圈。来大姨妈?排卵期?吕美红自己也曾在台历上这么画过。
那进门处的柜子,即使再想拖延这快乐,衣服也看完了。蔡小姐眼光不错,衣款都还简洁,这正符合吕美红。时髦的往往是廉价的,这是她在网购生涯中逐渐强化的美学观。
她在那件绛红大衣口袋里摸到一个小玩意儿,金属的叶子小挂件,连着半截断绳。叶子有点卷曲的造型,像被风吹过。她注视这枚叶子,像注视它背后藏着的某个秘密。她还从柜子上面找出一床空调被和四件套床品。
这一柜衣物要多少钱呢?一只文胸也许就贵过她的外套。
她在大一时,曾为买件新衣一个星期早餐吃稀饭馒头,中午和晚上吃方便面。那是她第一次拥有生活费,她毫不犹豫地把其中一部分作为置装费。她在校门口的小商业街上买了双黑色丁字皮鞋,准确说,不是皮是革。不到两个月,鞋面开裂。她去找老板,那个染着黄头发的胖女人比她更惊讶:“就这价钱,不穿两个月,你想穿两年?”她把鞋扔进垃圾桶,回学校了。大二暑假,她买了双真正的皮鞋。商店打折的坡跟黑皮鞋,皮质不错,式样老气。她买了一包玻璃碎钻,用502胶一颗颗粘上,鞋子好看多了。这双鞋她穿到毕业。
这些毕竟是小打小闹的改造。她无法把化纤面料改造成羊毛或真丝,无法把平庸的式样改造成品牌的设计感。也就是说,她不能从本质上改变衣物,以及自己的人生。那如何才能从本质上改变人生呢?她也迷惘。大学时她读《包法利夫人》,对这个女人充满同情。哪怕世人都觉得她爱慕虚荣死得活该,可她理解她,像理解某个表姐或堂妹。
而她不可能成为包法利夫人。她没有她的美貌也没她的任性。她小心翼翼,按部就班。安全第一,这是她的信条。父母训诫多年后的塑造结果。她弟弟从训诫中走向了反面。高中就抽烟早恋,还偷同学的钱,因为想买新款手机。这几年因为去了当地亲戚开的公司帮忙,算转回些正道。
她的安全信条偶尔会迷失在当年英语老师身上重磅真丝闪动的光芒中——“你值得拥有”,拿什么拥有呢?曾经,她的初中同桌鼓动她去深圳,说给她介绍男友。同桌早年嫁去深圳,丈夫开厂,大她一轮还多。年年春节开车回家,街坊围着看那辆红色豪车。
吕美红去了趟深圳玩。同桌接待的,席上有个男人,她丈夫的生意伙伴,表情严肃,男人有条腿是假肢,出过车祸。女同桌没瞒她,说穿上裤子完全看不出,也不影响功能。说男人对她印象挺好,让她考虑下。
她没考虑,她无法想象只为了钱和一个男人生活。李工至少有壮实的身体,至少在某些时刻,能为她完整地使用,或完整地使用她。
钱可以慢慢赚,她对自己说。虽然这个慢,的确有些慢。仅凭她的收入买那些她想要的衣服,就颇为遥远。突然出现的蔡小姐的衣物,使这个慢变得更慢起来。有一天买得起时,是不是已来不及穿了?
第一阵寒潮来时,她穿上蔡小姐的黑大衣,就是那件她当初看房时,第一眼看到的黑色羊绒大衣。袖子长了些,卷了一圈上去,不影响什么。内搭是柜子里找出的橘色堆领羊毛衫,袖子上有个洞,像烟头烫的,她织补好了。她系上大衣腰带,穿上那双过分紧绷的靴子。打开房门去上班时,浑身一阵紧张。她很怕迎面碰上突然回来的蔡小姐,冷冷地盯着她问,“你是谁?你怎么穿我的衣服?”她甚至有几次做梦,梦见一通敲门声。一开门,一个漂亮女人站在门口,是蔡小姐。
她对自己说不可能的,蔡小姐还欠着房租和水电呢,不可能回来的。可她还像做贼一样,匆匆进了电梯。有次她在电梯里碰见那位看房时的四川口音女子,吕美红正想冲她笑下,她已在低头看手机,她压根儿不认识她了。
她希望同事们注意到她的衣着,又希望她们不要注意到。还是注意到了。午饭时,有位实习的姑娘直接表达了对她大衣的赞美,再是女主管,飞快把她从头到脚扫了眼。这一眼,她知道等同实习姑娘的赞美。
因为蔡小姐的衣物,在女同事们的眼里,她也许没那么廉价或随性了。这是她从她们的眼光中读出的。那眼光中包含了点惊讶,似是对她这个人的重新界定与认识。她甚至希望公司开展一次洗浴活动什么的,好把带蕾丝边的文胸露给她们看。但她现在只能露给男友李工看。
周日,李工结束一个工程出差回来。他和吕美红约好来她公寓一起吃晚饭。吕美红中午做好了几个菜,又找出那床四件套换上,酒红色丝质面料,吕美红躺上去,小心翼翼地放平身体,像躺在别人的床上。身体适应了那种丝滑后,她深吸了口气,这是多么美妙的感受啊,如在月光里,在湖水中,她的皮肤贪婪地触及那丝滑。她突然坐了起来——她发现脚底干燥地摩擦着床单。
她想起蔡小姐留在洗手间的精油和磨砂盐。她去洗了澡,用精油按摩了身体,再用磨砂盐去了下脚的角质,厚厚地给脚底涂了些乳液。她重躺上去,伸腿,没有那种摩擦到床单的感觉了。皮肤与床单融为一体,她感觉到自己的清新与美好,是的,她几乎从不会把这词用到自己身上。但此刻,她觉得了,她在美好中睡着了,以致李工打她的电话才醒。窗外不知何时天已暗下。
李工带了两个卤菜来,咸且辣,有一个是他最喜欢吃的肥肠。他老家在地处湿热的江南丘陵山区,从小吃惯咸辣,还有腌腊食物。她说过几次,这习惯不好,可他改不了,她也就不说了。
卤菜味道迅速把她之前涂的精油味道盖掉,她皱了下眉,不过李工没注意,他的注意力都在这间房上。
“怎么好好的想到换房?”李工问。
“早想换,和人合租太难受了。”
“房子不错,除了贵,没啥毛病。”李工努力地想要开个玩笑,不过他的样子一点都没开玩笑的轻松。
“听说这房东在这幢楼有三套公寓。”她说。
“有钱人多了。”他搛了一筷子卤菜。
“前面这个房客留了不少东西,衣服啥的。”她想想,还是说了。
“我刚来上海,租了个七楼半的房间。前个房客竟然在房间放了各种应急备灾背包,还储存了很多水、压缩干粮、药品和工具之类,就差挖出个防空洞了。”李工并没在意她说的“衣服”。她倒是注意到他的衣服,普通黑夹克,拼了个咖色领子,衬得他肤色有点暗。
他们这次有十天没见面了,饭后他匆忙洗碗——他的匆忙她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把床又整理了下,不知为何,她有点紧张。
他急促地脱光自己和她,用他惯常如公式的那几个前奏姿势。他吻她的脸、脖子,像刚才吃卤菜的急不可待。她闻到他嘴里和身上的卤大肠味。她突然有点反胃。他没洗澡就上床了,他的理论是做完再洗,省得洗两回。她反对过,有时有效,有时无效,看他当时的急切程度。
但这次,她坚定地说,你去洗洗吧。卤大肠味把她预设的某种与丝滑床品联系在一起的氛围全然破坏了。仪式感,她生活里少有可以支持仪式感的物品。比如这床床品,它的光滑是为清洁的身体和气味准备的。
“待会儿吧。”李工的呼吸声越发粗重,动作也大起来。她听见什么东西粗糙地摩擦床单的声音。是他的脚,不停在床单上划拉着。
“去洗洗吧,涂点东西。”她推开他起身从床头柜拿过瓶护手霜。
“干啥?”
“这床单新的,面料容易勾丝,都被你划毛了。”
李工没吭声。几秒后,他起身了,套上衣裤,脸色难看。她听见门打开然后被重重撞上的声音。李工走了。
她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不过是叫他洗洗,有错吗?不该注意下个人卫生吗?妇科炎症多麻烦,她的医保关系还在老家,看个病既麻烦又费钱。他有什么好气呢?他平时不是挺爱惜东西,为什么不能爱惜下这床床单。
她打开窗子,透透房里的味儿——那股卤大肠味。从窗口望去,灯火密集。她想到李工离开时的脸色。他是个敏感的人,起初认识他时,看他不修边幅的样子,她以为他大大咧咧,后来发现不是这样。
他有次和她说,项目组派了两个女财会人员做审计,有空就在那聊购买经。两人家境都不错,聊的都是不便宜的牌子,他听得烦,和她俩说:“喏,我这从头到脚一身不到两百块,挺好。商家就是抓住顾客爱牌子的心理,价格太虚高了。”
那两个女人听了说,李工真会过日子,你太太有福了。“那以后,她俩就不怎么当我面聊购物了。”他说,像是自己成功而及时地制止了一场炫富。
吕美红没说什么,心里想的却是,他当那两个女同事炫富,他呢,是炫穷。炫穷比炫富更糟,况且人家只是正常聊,并没炫。她们谈论的只是消费力与购买习惯范围内的事物,就像大妈们谈论买菜一样。是他敏感了,他把自己从头到脚不到两百块的衣物作为一种不虚荣的“美德”展示,使这身衣物绕过了物质的领域去向了另个领域。他把“穷”抬到了一个高度,使后面连着一个词“干净”。穷而干净,继而产生美德的自信。多可笑啊,她仿佛看到他在两个衣饰精致的女人面前炫耀他“不到两百块”的一身——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多平庸的一身,从材质到款式。这身衣服只是能穿,根本不承担审美之责。
好牌子里包含的面料、设计、做工等等都是它贵的理由,他理解不了,也不欲理解。那两个女人,以与衣饰配伍的涵养回答得体,“李工真会过日子,你太太有福了。”——他以为他战胜了她们的炫富,实际上,是她们轻易击败了他的炫穷。
她一觉出她在怜悯他,就想赶紧逃开。或许她没资格怜悯他,她的处境不比他好,某种程度,他晋职加薪的机会比她还大,可她还是怜悯他。她怜悯他的同时也顺带怜悯自己,因着她和这个她怜悯的男人有肉体关系。
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里,女主人公文佳佳说,钱没有意义。是的,钱是没意义,当老志又飞去和妻儿团聚,她守着空房时,钱是没意义。但转身穿上体面衣服出门,想买什么而不必再三算计时,钱还是有意义的,且意义重大。她偶尔会想起那个女同桌介绍的男人,那个假肢的男人,当时她的拒绝真的是种明智选择?她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有这个念头而羞愧。
“你以为大城市那么好待?这次机会难得,你叔的朋友是单位二把手,只要进了面试基本没问题。”她母亲发来微信,说老家有个单位准备招人,稳定。
她对那个单位没兴趣,或说对老家没兴趣,其中的“稳定”也如同一件令人乏味的衣服。上海之于老家就像个超现实世界,连超市也不同——她租的这个酒店公寓旁有家超市,有不少进口商品。每周五晚上有促销,她固定周五去,挑些打折品,这家超市与公寓如此协调——散发着城市之光,精细的,优渥的。它们吸引她,召唤她,令她生出无限依恋。明亮的灯光,锃亮的货架,还有店内的顾客。有次排在她前面的是个中年女人,买了满筐商品,大概是每周一次的集中采购。她一件件取出。手指白皙,指甲泛着定期护理的光泽。盒装的蓝莓、凤梨、巧克力、奶酪、坚果,印着日文的沐浴液、洗发水、柚子醋调味汁——她之前在货架上也看到,小小一瓶,价格感人,贴着中文标签。柚子醋用来干吗的,拌沙拉?她站在女人身后。女人背影修长,真丝印花长裙,微曲短发修剪有形。女人手中拿着一把名车钥匙。
她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为这个女人,过另一种生活,一种和一直以来她过惯的生活不一样的生活。像孩子对糖的渴念。尽管看上去遥不可及——就连这间公寓,超出她预算的公寓,一年后还会不会续租都不确定。
一场秋雨后转凉,她上下班路上都围着条蓝黑格子围巾,蔡小姐留下的。成分是真丝和亚麻,质地柔软。这是蔡小姐的,还是某位男士的?杯子下面贴着的大头或老K?
吕美红人生里的男人屈指可数。在和李工前,和一个男人有过短暂的一段。某个饭局上认识的,男人说是做投资的,当时他穿了件合体的深蓝色西服,整晚她都在注意那件面料泛点微光的西服。在那件西服的推动下,发生了一些事。然后她知道他是银行业务员,主要工作是推销信用卡。有次他把她拉进了一个客户群。他在群内很活跃。越活跃,越显出他整个人像鲁莽的青春期尚未过去。
这段结束后,有次在返家火车上,当她听身边的李工和一个同事聊什么“一体化勘探开发机理”时生出钦佩。对衣服的虚荣,具体说,一件深蓝色西服令她犯了愚蠢的错误,她为此羞愧。外表朴实的李工像是命运给她一次纠正错误的机会。
她连朋友圈都很少看了。看得越多,越不认识朋友。她在网上看那些时尚帖子,有吸毒般的快感。她关注了不少时尚达人的微博,还花几块钱围观过一个时尚博主的微博问答——有人问怎样才能用不多的钱穿得看去高级点。博主答:最好的方式就是少而精,买个好点的深色真皮包,冬天备条质感好的羊毛连衣裙和围巾,指甲修圆,头发理顺,该脱毛脱毛,投资瓶好香水往衣柜里定期喷点。要是买不起好的设计款,就挑款式简洁的,不要城乡杀马特全身铆钉吊坠啥的……
没多少新意的回答正好证明“显得高级点”有着约定俗成的规律。这个问题有数百人围观,为什么都想显得高级点呢?“先敬罗衣后敬人”,衣服仅仅是面料的连缀吗?仅仅只是蔽体御寒吗?不!它是符号,是标签,某种程度也是命运与道路。现实就是如此。吕美红领受过。自从她穿蔡小姐的衣服后,她能感觉到眼光落在衣服上折射后的态度。连公寓门口开便利店的阿姨也热情些,“今朝侬这件大衣蛮好看咯!”又转头和店员同事说,“现在好多人乱穿衣服的,哪像我们那时,三清四落才挺括。”
当然还有同事包括女主管,待她似乎都有了点变化。非显性的,但她能感觉出那种微妙。有次物业打电话给她,说邮递员通知邮箱满了,让她清理下。同事听到,问:“你租哪里,物业服务蛮好嘛。”
她说出公寓名字。
“不错嘛!比我租的房好多了。”同事说。她一笑,表示认可。她喜欢这间公寓,还有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法桐。她买了个不错的木质小音箱,如果在以前的租房,她是不会买这价位的音箱的,但这间公寓让她毫不犹豫地买了。它搁在电脑旁,流出各种旋律。她又一次感到美好的降临。她想起在哪本杂志上看过一位设计大师说,“‘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撞的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才会了解‘自己’。所以,跟很强的东西、水准很高的东西相碰撞,然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
她当时看了好几遍,没怎么懂。忽然此刻理解了,譬如她与这间公寓以及蔡小姐留下的物件的碰撞,使她发现了一个新的自己,或说对一个新我的渴望。
下班她去清理邮箱。现在谁还写信呢,水电煤她都凭户号在便利店交费。打开邮箱,果真满了。多是水电煤缴费单,几封像广告促销的信,还有几张明信片。她抱了一摞回房。明信片一张是广东寄来的,一张是来自云南一个小城,落款是潦草的一个字母“H”。一张写着“一切可好?”另一张有铁轨图案的明信片上写着“总会过去的……”收件人写着这间公寓的地址门牌,没写姓名。从日期来看,是蔡小姐租房子时寄来的。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你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去……”电脑音箱传出歌声,她把明信片搁进抽屉,也许蔡小姐哪天会来呢。这两张明信片上的话,虽然短,但都真心。这能看出来。真心多难啊。她不能扔掉,得保管到她不租这公寓为止。
外头正下雨,她烧开水,泡麦片粥。在等水好时,她站在窗边看那株法桐,雨更大了,枝干在雨中晃动。她记得到上海的第一天,清早的火车站外也是下雨,她拉着笨重的行李箱在街上走,想找一个公交站,雨越下越大,她只好在天桥底下避雨。那时她最想的就是找个干燥的地方,属于自己的,有杯热水和食物。现在不仅有了这一些,还多了一株法桐。
李工在那次愤然走后,一直没联系。她也有点赌气,没和他联系。有天下班,接到他电话,说他妈周六到,一起吃个饭。
“我妈不愿在外吃,要么去你那儿做吧?”李工说,我妈这半年身体都不大好,我想带她做个检查。
李工没说具体哪儿不好,但语气中透出沉重。也许这是他主动打电话给她的原因。她没见过他妈,去年春节本来说去他家,她外婆当时病危,她哪儿也没去。
周六中午晚一点李工和他妈才到,她中间打电话问,李工说在地铁上,他妈不肯坐出租车,晕车。
李工的母亲瘦小,见着她十分客气。给她带了土特产,又硬塞一个信封在她手中,她推拒,李工说,收着吧,这是我们那儿的礼数。嚷着说饿,自去盛饭,像在自家——多少有些夸张的,大概想向母亲确定自己和吕美红的关系。
李工母亲吃得少,说胃不好,吃不了什么。吕美红去盛碗萝卜排骨汤递给李工母亲,老人慌慌站起接过,直说自己来。吕美红看她瘦削的样子,心里有点发酸。
饭后李工抢着洗碗,让吕美红陪母亲到楼下转转,聊聊天。
李工母亲让她多担待儿子的脾性,“保平这孩子心好,就是和他爸一样急性子。有时牛脾气上来,你别往心里去。”又说,“你们都不容易,在这么大个地方,啥都靠自己,家里也帮不上,你们相互多照应。等有了娃,我带上几年,也算帮上一把。”
保平是李工的大名。吕美红听着“有了娃”心里茫然。昨天她母亲又在微信上劝她回去。还说,若是小李也肯一起回,说明他是真心对你,我和你爸就不再反对你们的事。之前,家里对她和李工的事是反对的。
她没和李工说,她自己都不愿意的选择,李工会愿意吗?好不容易在这个城市奋斗几年,虽说还一无所有,毕竟站住脚了。她喜欢这间公寓,还有窗外的法桐——这种树有种天生的气派,即使长在再下只角的地方也是气派的。她住的这一带,虹口区的某条路,据说算中只角。下只角呢,本地人专指闸北、南市等苏北人集中居住的地方。上海有名的《七十二家房客》,说的就是下只角的二房东们,把房子横七竖八地划分成小间,还搭建小阁楼。她去过闸北,那里也有不少法桐树,路过一个小菜场,她在门口摊档买了盒熏鱼。塞了块在嘴里,鱼还是热的,脚边是烂菜叶和泡沫餐盒。她喜欢这里。
她喜欢这座深阔的城。喜欢碰撞之后发现的那个“自己”,喜欢蔡小姐留下的那些东西,那些高于她生活的物件,有时她甚至有奇怪的感觉——当喷过蔡小姐留下的香水,搽上玫瑰气味的身体乳,穿上蔡小姐留下的外套和靴子,再用盥洗台上那些口红中的某支涂过嘴唇后,她觉得自己部分地变作了蔡小姐。
李工母亲检查结果出来了,胃癌,中期。医生建议手术,术后配合放化疗。李工骗母亲说是早期,没事,做个手术就好了。他母亲说回老家做,李工坚持在上海做,去联系了医院。床位要排到年后。
吕美红对李工像有了新认识,她原以为他会同意母亲回老家做手术。毕竟在上海做,花费更大。
李工母亲回老家前,她下班后去李工那儿看她。天又更冷了一层,头天下了今年第一场雪。老人直说她这么忙不用来的,又怪自己得病,“可把保平累着了。”
李工在厨房手忙脚乱地煮汤,瘦了一圈,胡子拉碴。接下来,他母亲的这病对他和整个家庭都将是严峻考验,精神的,还有物质的。她没留下来吃晚饭,说吃过了。回去,出地铁的路边,她买了块烤红薯,回去再冲杯麦片就是晚饭了。她捧着那块热红薯,快走到公寓时,抬头,残雪挂在梧桐树枝头,街道像一幅木版画。一个女人从二楼窗口探头叫女儿,“冷煞了,添件绒线衫!”十四五岁的女儿头也不回走掉了,大概去补习,拎着补习袋,单薄的黑卫衣下是一条蓬蓬的绿纱裙。
春节回去,她走了几家亲戚,和高中同学聚了个会,多是问她啥时结婚,啥时买房,啥时生娃。这几个问题如通用货币,出现在任何场合。她含糊带过,如百无聊赖的异乡人一心等着返程。年初四,父亲和邻居因为一点小事发生口角,最后拉扯动起手,母亲冲过去,拦在父亲身前。邻居是个急脾气,母亲怕伤着父亲。而父亲又企图挡在母亲身前,最后,仨人之间的冲突变成了父母之间的拉锯战。可之后父母关系并没变得更好。她宁愿他们没有那场拉锯战。
父母和她的主要话题还是劝她回来,让她想清楚,在外头再待个十年又能怎样,还是买不起房。她想起同学在聚会上和她算的账,你和男友的收入,除掉吃喝交通,得存多久能买一套二手房?首付基本上得四成才能从银行批到贷款。四成的钱在本地可以买一套很不错的新房了!同学在银行上班,算账是专业。可她并不完全认同这个账。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是很重要,但生活本身以及在哪里生活,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比房子更重要。
算完账的同学接着开始聊股票基金,又说起某个女同学的离异,“她现在找的这个比她小好几岁呢!”一桌人笑起来,像“小好几岁”充满复杂意味。她有点透不过气,想起看过的小说里的一句话,大意是:当她形只影单时,她是孤独的;而当她和这些人在一起时,她孤独得甚至没有了孤独。她真是不喜欢老家聒噪的空气,还有陈旧的道德。
她想到李工,他回老家可能也不适应了吧?如果不是他母亲,估计他也急着回?他母亲的病,得花多少钱呢?这个钱某种程度也许直接影响着李工和她在上海的生活——如果他们还能继续的话。
没想到,次日晚,她收到李工的信息,说有件事和她说。他考虑了好一阵,准备回老家工作。年前已同市里的一家单位谈过了,对方同意给一个福利购集资房名额。“两房两厅,带装修,在市里的新区。上班后交了房款就能入住,我准备把我妈接来……她的病,没准拖不了多久,我不想让自己后悔。”
李工父亲去世早,他兄妹几个是李工母亲拉扯大的。吕美红一时不知如何回复。李工并没劝她一起回老家,是等她自己做选择?或是已觉得他们不合适,正好就此散了?
她接到他的信息时,正在新区一家娱乐城和同学唱歌。她本不想去,但其中有个男同学,高中时她曾喜欢过他。每次运动会有他的长跑项目,她喊加油都把嗓子喊哑。几年没见,她见他的第一眼,觉得今晚不该来的。他完全没了过去在她眼中的光彩,普通得有些乏味。
“上海到底不一样。”他说她。很高级的赞美了。她一笑。她穿着蔡小姐那件绛红色大衣,黑靴子。这衣服使她觉得与周围的暌隔。有人给她杯子倒上啤酒,她坐在沙发靠门处,腿上搁着蔡小姐那只银色搭扣的黑包,像随时准备抬脚走。她环抱着手臂,指尖触着大衣柔软面料,好面料令人上瘾。穿过好的,就难忍受不好的了。“好”是爱情,是高潮。好与不好是这样分明。难怪那么多人用好的身体、好的年纪去换好的物。蔡小姐是这种吗?她不知道。
包厢内歌声喧嚣,不时有人把自己点的歌“优先”,她点的不知沉哪儿去了。她本也不想唱,不想说——大分贝的歌声里,说话像喊。她找了个借口先走了,趁那个男同学上洗手间时,她怕他要送她,刚才从他看她的眼神里,不是没这个可能。
来时下了点雨,现在又大了点。她在路边撑着伞等出租车,冷得有点哆嗦。这身衣服适合室内。靴子箍得腿有些发木,她跺了跺脚,想起中介那次说碰见蔡小姐和一个男人打车。不知为什么,她脑海里常会掠过蔡小姐,是因为穿着她的衣服吗?似乎气息令她们有了一种联结。蔡小姐成了一个多少与她有关的熟人。她既是抽象的——只有中介说的“蛮漂亮”,又是具象的,有气味和尺码。
举伞的袖口散发隐约的香水味,这是蔡小姐的气味,城市的气味,繁华与动荡的气味。她想念那间公寓和窗外的法桐,雨打在树上的声响。有若干次,她站在窗边凝视夜色中的法桐,像注视一个还没醒来便已开始怀念的梦。若不是住进了这间公寓,若蔡小姐没留下那些质地优良的锦衣,兴许她会在脚下这个地方待得更久,谁知道呢。但一切不同了。是在哪里看过一句话,见过飞翔,就不能再忍受匍匐。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飞起,但她被一种隐约的东西怂恿着,鼓动着。她一只手插进衣兜,触到一个东西,是那枚金属的叶子小挂件。她在掌心握紧它,像握紧某种凭持。
责任编辑 刘洁 刘升盈
【作者简介】陈蔚文,女,七零后,发表小说及散文随笔数百万字。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钟山》《天涯》《大家》《小说月报》等刊。出版小说集《雨水正白》,散文集《见字如晤》《未有期》等十余本。
月球异乡人
周子湘
一
从香港中环轮渡码头出来,唐娜来到湾仔轩尼诗道十七号,爱德华八世社会服务大厦,香港善导会的干事接待了她。唐娜瞄一眼这里——香港警察和社区福利人员组成的关怀、辅导矫治中心。她撇了一下嘴,不就是内地的社会治安管理办。
墙上贴着介绍:“协助违法和刑满释放人员重新回归社会,该机构从1959年建立起,对香港刑满释放人员、涉嫌触犯法纪人士和违法青少年给予关爱,使他们增强生活信心,成为遵纪守法的公民。”
唐娜抬眼望了望她来的方向,港岛最南端,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赤柱。据说名字来源于一株巨大的木棉树。当年还是小渔村时,岛上巨大的木棉树每逢花开,木棉花朵朵,红云般团艳枝头,远看如一根赤红的木柱,赤柱因此得名。
如今的赤柱已成远近闻名的海滨度假地。可谁知道,那座岛上还有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
白砖砌成的古堡式建筑,隐藏在树丛中,唐娜第一眼看到,还以为是什么官邸,直到看到墙上醒目的四个大字:香港监狱,她才揉揉疲惫的腿,果真到了。
旁边那扇小铁门开了,狱警仔细检查了唐娜所有证件,那个威严的智能机器人警察让她把身上所有物品交出来,手机、口红、化妆镜……给杰克带的几件换洗衣服,也被送进另一个房间,在智能检测机里检测化学成分。她伸开双手,像拥抱谁又像投降似的,站在一个金属平台上,让机器人警察检查她身上是否带有违禁品。
机器人的手臂是一台扫描仪,发出的红光在唐娜身上闪过,只一霎,报警器嘟嘟响起来。
什么东西都掏光了,怎么还叫?狱警如临大敌般问唐娜:“还有什么东西?”报警器刺目的红光闪在唐娜脸上,忽然有种羞辱感惹恼了她:“什么东西都掏出来了,内衣内裤要不要检查!”
狱警脸上,一副见惯撒泼打滚波澜不惊的平静状:“裤子口袋还有东西,掏出来。”
唐娜生气地猛一掏裤子口袋,里面的衬布被翻了出来。
吧嗒,一枚亮闪闪的铜扣子滚到地上。狱警面带笑容捡起铜扣,他把这枚从唐娜衣服上掉落、沉在口袋底的铜扣放在桌上,报警器不响了。四周顿时安静。狱警依然平静:“这是进入监狱的例行检查。”
“无异常记录。”机器人向狱警说道。狱警随即在电子屏上输入一道指令,第二道铁门在唐娜面前打开。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大步走进去。断不能让这些香港警察小瞧自己。其实心里烦躁极了,越发恨起杰克来,要不是为了看你,我能来这种地方?
唐娜看到杰克摇摇欲倒的身体走过来时,开始还有点同情,但只一霎,同情很快被湮没了。杰克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满是未加修饰的颓废样。唐娜脸上显出轻微的恶心和过度的失望。
监狱里不让刮胡子吗?一年没见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以前帅得像男明星,这人也真是奇怪,说变就变了。杰克却什么都没察觉,隔着探监的透明玻璃扑了过来,娜娜、娜娜地喊。唐娜的目光没有对准杰克的喊声,越过他的肩头,她看了看两旁的犯人和狱警,看他们有没有朝自己这边望。
杰克不知在说些什么,说着说着自己哭起来。唐娜心动了一下,但顿时,那股淡淡的厌恶感又漫上来,这么大一个男人,哭起来总是吓人和丢丑的。
“娜娜,你看什么哪?”杰克问道。
“哦……没看什么。”唐娜赶紧也哭了一下,想止住杰克唠唠叨叨的问话。她看到杰克哭得鼻涕都下来了,自己再不哭实在不像话。
只剩五分钟了。
探监时间苛刻得像有只手卡着脖子,分分秒秒都在计算。能够探监已是万幸。若不是梁伽泽在香港的关系,唐娜根本不知道杰克被关在哪里,更无法探监。
梁伽泽说,去吧,去看一眼,做个了断,你心里就净了。
还是梁伽泽说得对,眼前再看杰克,唐娜心里原本残留的一丝牵挂,一阵风似的吹灭了。且不说杰克的落魄,单说男人身上的气魄,十个杰克也比不过梁伽泽。
唐娜心里定下来:“杰克,我给你买了几身新衣服,够穿好长时间,还给你买了日常用品。你在里面,好好保重自己,安心改造。”顿了一下,她说:“梁伽泽已经给我买好移民船票,下星期就走。现在移民太空的船票越来越紧俏,你出来后,抓紧时间移民,如果有缘,咱们在那边再见。”
唐娜虽是笑吟吟的,但嘴里发干,上嘴唇黏在牙齿上,放不下来。
杰克的脸上顿时呆住:“娜娜你说什么?你不要我了?真的要和那个香港男人走?”
唐娜道:“杰克,其实你早就知道的,只不过你不肯面对。希望你再遇见一个更好的女孩。”
“刘红亮,探监时间到了!”狱警对杰克喊了一声。
杰克慌了,隔着玻璃抓不到唐娜的手,可他还是徒劳地抓着,想将玻璃一把握在手里:“娜娜,没有人来看我,奶奶年纪大了来不了,我爸我妈都不来,你不要走,不要走啊!”
杰克被狱警带走了,唐娜迅速擦干眼泪。杰克,何必骗自己呢?走出监狱大门,海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她的头发里、裙子里,哪里都是,轻飘飘拍着翅膀。唐娜理了理头发,转身走了。
二
一辆汽车驶过,在唐娜脸上掀起一阵烟雾。还好她戴着最新款的电子滤毒器,可仍有一丝刺鼻气味钻进来,她轻叹一口气,污染真的越来越严重了。手机立刻报警,测出的二氧化氮浓度超标。
灰色雾霾厚厚笼罩着天空,全球气温不断升高,各国人出行,脸上都戴着雾霾口罩或电子滤毒器,仿佛“二战”时期的防毒面具。往日那么多名胜度假地,如今没有一棵树,河水泛着白沫,成了高高的垃圾堆。大量动物、植物已经灭绝。
现在是2080年,地球资源已经用尽。自从几年前欧洲太空宇航局宣布,他们从宇航员带回的月球岩石化学指纹中,检测出含有水和氧气,太空总署随即宣布,将在月球建设月球村,利用月球岩石当建材,5D打印居住舱,喝陨石坑融化冰层里的水,吃月球土壤种出的蔬菜。
该署负责人在欧洲行星科学会议的新闻里说:“我希望在月球建立的移民区,将是开放给全人类使用的基地。我们已探明,在月球极区的陨石坑内有冰层,冰层中储存着足够一部分地球人生活的水资源。月球岩石中含有金属,可以建造房屋和制作生活用具。当然,只是一部分地球人。”
唐娜被呛得咳嗽了一下,她想起那位负责人说的话,只是一部分地球人。这是一个只有富人才有资格争抢的资源。国内很多富人正在变卖房产,抛售股票,只为了买一张价格高昂的移民太空船票——船票里附带一个月球居住舱位。
新闻里天天播报着科学家的预测,一颗直径为966公里的小行星克斯,可以从华盛顿延伸到芝加哥,它的体积几乎占据整个小行星带体积的三分之一。小行星克斯运行得离地球越来越近,如果它一旦撞击地球,造成的影响将会是希克苏鲁伯陨石坑那次撞击的100倍。那次撞击曾造成地球70%的生物灭绝,其中包括恐龙。撞击还会导致地球各地喷发出熔岩物质,撞击到海洋时,会引发海啸,大量海水流进地壳、地核,高温岩浆会变成巨大水蒸气,引发地核爆炸。
世界各地,越来越多的人惊恐地想早日逃离地球。
唐娜原想着,从内地到香港,暂时躲避一下,至少环境会好些,谁知道这里也被污染得严重。成千上万辆汽车的尾气,让不少人患上肺炎。头痛、胸闷、整日咳嗽。香港空气污染来源主要是汽车,西部海域有货柜码头,又有远洋船航线,船在航行时排放的废气废物,加剧了香港的空气和海洋污染。空气中铅的含量在快速增长,这些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混在空气中,呼吸进人体,人体的血铅含量越来越高。
冬季时,珠江三角洲一带的发电厂和施工建筑污染物,被季风吹到香港西面,空气中弥漫着烟尘的气味。新闻里每天在播报,海洋污染物超标,江河携带入海的石油烃、砷、重金属和其他污染物成千上万吨。专家在新闻里大声呼喊,重金属集中在海洋生物的肾、肝脏、性腺、鳃中,在市民经常食用的生蚝里,铜元素和镉元素分别超标740倍和90倍!
香港这座人口密度极大的城市,每平方公里生活着近万人,格子间里人挤人,马路上、轮渡上,人潮如海,任何疾病的传播速度都如飓风般迅猛。
还是梁伽泽说得对,要赶快离开这个随时可能被撞击、污染严重的地球。
临走前,唐娜想再最后看一看她待了两年的地方。
繁华的香港九龙尖沙咀弥敦道是各路品牌必争之地,光怪陆离的巨大广告牌左右蹿出,在头顶织成大网,遮住路人视线。重庆大厦是一座安于浮世的孤岛,本地人默契避开,只有背包客趋之若鹜。更多是来自印度、巴基斯坦等南亚裔的人群在这座大厦里开店铺、饭馆、外币兑换店、旅店或者避难。
唐娜走到重庆大厦下面,停了下来。她想起杰克经常请她来这里吃饭。因为这里的饭便宜。
这里是一个联合国,走进来谁都是外国人,却又是“本地人”。大厦里灯火通明,甚至明亮得有些刻意,空气中混合着浓郁的咖喱味和特殊的香水味。她和杰克穿梭在印度歌曲、最新款的当地服饰、手机、小电器和染发剂中,走到他们常去的那家印度餐厅,点了咖喱烩羊肉和蒜蓉烤饼。
杰克把一块羊肉塞进嘴里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来重庆大厦?”唐娜摇头。“20世纪,这里是很好的公寓,很多明星住在这里,香港最好的夜总会就在地库。但后来它变成鱼龙混杂的地方,有很多赌档和商贩,臭名远扬。我爸告诉我,绝不能来这里,可他越阻拦,我越想来。”
“你可真够拧巴。”唐娜说道。
“也不是,还有一点,因为一部老电影。20世纪90年代,有一部王家卫的电影《重庆森林》,看过吗?我在电影博物馆里,有一次无意看见它,惊讶极了,这也叫电影?瞬间把我迷住了。电影里那个神秘的金发女郎,是一个叫林青霞的女演员饰演的,你可能不知道她,但她在当时很红。电影里,她高傲、来去匆匆,永远在奔走,而金城武饰演的警察223永远在不停地追逐。金发女郎走累了,在重庆大厦睡着了,警察223守护了她一夜,在清晨离开。”
“你不应该取名杰克,应该叫‘警察223’,那么老的电影我可没看过。”唐娜笑杰克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那副表情。
他问道:“电影里,警察223过生日那天,收到了金发女郎的祝福,你会在我过生日时祝福我吗?”
唐娜咬着一口烤饼差点噎住,这种问题,她还从没想过。
“你看城市里生活的这些人,像玻璃缸里的鱼,每天擦肩而过,但每个人都在心里垒一堵墙,拒人千里之外。本来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打破这堵墙,但没人这么做。就像电影里演的,人和人擦肩而过,你却对他们一无所知。不像我们乡下,谁和谁都是认识的。”
杰克眼睛里的光,在餐厅的灯光里闪烁了一下。像水波里倒映着一盏街灯,车辆驶过,哗啦哗啦溅起白色的浪花,浪花一层层晕开,车子走远了,浪花还在星点抖颤。
唐娜看着他的眼睛,仿佛有了恍惚感。但仅仅一瞬间,恍惚感消失了。她不喜欢杰克的想象和不切实际。
从餐厅回来,她打了水在宿舍泡脚,用香港客人梁伽泽给她的香精油和玫瑰干花,满满泡了一盆。地板上漫了一摊水,踮着脚走路。灯下的水盆里,露出长长一截葱白似的腿,她弯腰把水淋洒在腿上,花瓣也敷在腿上,低头闻到似有似无的一缕花香。她把一只脚轻搁在盆沿上,用毛巾擦干每一个脚趾,忽然疼惜起自己来。她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像是自己在看,倒像是另一个人在看,深深叹息着,觉得白白可惜了自己。
“今天那个香港客人给我香精油时说,我这么细白的手脚,在咖啡吧里干活可惜了。”唐娜说道。
“那应该干什么?”杰克问。
“还没想好,终究不能在这里端咖啡一辈子。”
“等我赚够钱咱们结婚。”
唐娜没回答,连杰克热烘烘的眼神,也没看一下。
把名字改一百遍,也改不掉那一身土味。唐娜在心里撇了一下嘴。从刘红亮到杰克,改个英文名人就变洋气了?每次看见刘红亮穿着那件从陕西老家带来的灰塌塌的衬衣,唐娜就想把衣服从他身上扒下来扔了,香港满大街的人,谁穿这种衣服?
她想起刘红亮常把他奶奶的话挂在嘴边:
“我奶奶说,香港好啊,女孩都漂亮。”
“我奶奶还说,香港好,不用种地。”
“香港不吃肉夹馍,吃汉堡。”
“你奶奶怎么知道这些?”唐娜问杰克。
“我奶奶说电视里演的。”杰克振振有词。
唐娜没见过杰克的奶奶,但对那个在大山里待了一辈子,最远只去过县城的山民老太太来说,香港真是一个能引起她无限美好想象的地方。
杰克的父母早已离婚,母亲再嫁,有了新家。剩下一个父亲,怎么也拦不住老太太对孙子的疼爱,杰克奶奶把存着养老钱的秦农银行卡塞到杰克手里:“去交中介费,去香港,村里年轻小子都出去了,那地方好啊,奶奶一辈子没去过,你去吧!”
奶奶混浊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一件宝贝从怀里掏出来:“这是你祖奶奶给我的陪嫁玉镯,大清朝传下来的蓝田玉,是块好玉,又润又透亮。”杰克摸摸玉镯,像一只温润沁凉的石环,却比石头光洁细腻。
奶奶说:“把这个给我孙媳妇,你妈我都没给她,奶奶的心在你身上。”
杰克到了香港,很快适应起来。别人出来打工都闹情绪想回去,杰克不想,他是带着奶奶眼巴巴的期盼出来的。
他做向导,拉着唐娜四处走,走到一处,手一指:维多利亚海港。再一处,再一指:铜锣湾。每到一处,用手机拍一张照片。
“你怎么比女人还爱照相?”唐娜问。
“不是我,是发给我奶奶。”杰克边拍,边对着手机语音:“奶奶,铜锣湾什么都有卖的,我给你买了条香港老太太围的天后围巾,用4D打印机发给你,你在村口接收站取。”
杰克事无巨细地向奶奶汇报香港的情况:
“香港一年四季都是夏天。”
“我工作的酒店很大,有四百多米高,楼顶还有停直升机的停机坪。”
“我现在天天吃奶酪汉堡,已经不想吃了,想吃肉夹馍。”
在维多利亚港呼啸的海风中,杰克对唐娜讲解香港,便有奶奶之风了:
“海边多好,房子多漂亮!”
“芬妮主管人真好,哪里像个主管,像个淑女,到底是英国留学回来的。”
“那她回来干吗,英国不是更好?”唐娜反驳道。
“因为香港发展好啊。”
“发展好怎么还有那么多人移民?”
“移民是移民,发展自己是另一回事。”
“不都是为了多赚钱。”
“不是的。”
“怎么不是?你不也是为了多赚钱?”
杰克被问得麻烦,摆摆手:“和你说了你也不懂。”
唐娜一点也不服气,杰克这段极具感情的叙述,在她的表述中,却是这样的:
“那天我正在咖啡吧上班,一个香港客人给了我一盒香精油和玫瑰干花,杰克一看见就发疯了,他死活要把东西还给那人,还说我们不收小费。搞得那个客人一头雾水,说东西不是给他的,也不是小费,是给我的心意。神经病杰克一听火气更大了,把客人的餐盘直接收走,要把客人往外撵。客人立刻向主管芬妮投诉,害得我被芬妮骂!长点心多好,可他偏偏不长心。昨天那个客人又来了,神经病杰克一看见客人,就把我往操作间拉,掏了半天,掏出一只破镯子,非要说是清朝的玉镯,灰扑扑的,样子又差,谁知道是不是哪个地摊上淘来的?庙街上这种东西多得很,都不值钱。他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说是他奶奶给他的,要给未来的孙媳妇,笑话,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他结婚?我早就觉出不对头,他看见客人给我东西就发疯,每次都要抢过去,他是在眼红我!他为了和我套近乎,说我像那个什么电影……《重庆森林》里的金发女郎,那个电影我在网上查了,那个女人是个逃犯,他把我当成什么,当女贼?把我当傻瓜吗?”
三
酒吧里东一丛,西一丛,锦绣热闹,早已坐满衣着光鲜的客人。厅堂宽大,长长回廊里,一路摆着各国名酒,轩尼诗XO梨形的水晶瓶在酒柜里闪闪发光。杰克正从酒柜里取出一瓶洋酒,他沮丧地低着头,漫无目的地擦拭瓶身。
左手边一排软垫沙发,右边是驻唱歌手在轻轻唱着一首法语歌。沙发下的地毯,黑绒地撒满了醉红的海棠花叶,落地一只海洋蓝琉璃花瓶,瓶里插着一捧雏菊。桌子上摆着一杯加冰白兰地,两旁的灯光从头顶斜射下来,照在酒杯里,金光闪烁。一位中年客人向杰克招招手:“杰克,再来一杯。”
他的身体在沙发里往前倾了倾,身材魁梧,动作却优雅。甚至把手插进口袋,也显出一种风度。光洁的额头和修饰整齐的鬓角带出自信,又有尊重、体谅人的印象。他把喝不完的酒寄存在吧台几次后,就一定从杰克这里买一瓶酒带走,有时是人头马,有时是法国红酒,说是带给家人或请朋友喝。杰克从不在他面前推销酒,每次他买酒,杰克都有些不好意思,真心劝道:“黎先生,这里酒很贵的,划不来。”
黎先生却微微一笑:“这很正常。来酒吧就是消费的,否则你的提成从哪里来?从内地来打工,仅凭薪水,你在香港是生活不下去的。赚钱多了,你回家乡脸上也光彩。”
杰克感激地点点头,对于这位认识两年的老顾客,这份体谅比朋友更体贴。杰克灰霾的心情一扫而空,只要看到黎先生,他的心情就好起来。黎先生不是那种有钱的土佬,他浑身上下散发着绅士的优雅和修养,杰克想,不知道黎先生从事什么工作,他心里对黎先生渐渐钦佩,甚至崇拜起来。
一次,杰克禁不住好奇,问黎先生究竟是干什么工作,黎先生手指一指窗外的月亮:“在月球上。”
“月球上?”
“月球宇宙空间站。”
“在空间站干什么?”
“研究生物基因。”
“生物……基因?”
“如果将一种生物DNA中的某个遗传密码,连接到另一种生物的DNA链上,将DNA重组,就能按照人类的愿望,设计出新的遗传物质,并创造出新的生物类型。”
杰克听得一头雾水,愣愣发呆。
黎先生笑笑:“简单来说,我就是用新的基因组合,为人类移民月球后,创造出新的生物。”
杰克惊醒般:“原来你是在月球工作的科学家!”
黎先生斟满自己的酒,又给杰克倒了一杯:“我在月球等着你。”
杰克欣喜又茫然地碰了酒杯,一口火辣的白兰地落肚,他心里叹了声,鬼知道我哪里有钱买移民月球的船票啊,哎,再干一杯!
从酒吧出来,黎耀辉走在霓虹灯的夜路上。十二月的香港,天已寒冷,码头的电子钟敲响了十下。为了躲避寒冷的海风,他缩紧脖子,快步走进宝莱酒店的玻璃大门,不过动作仍不够迅速,一股寒风跟着他刮进了门。
大厅里一阵煮咖啡的味道。可此时,借着咖啡的热气,胃里的酒气被一烘,他恶心得险些吐出来。大厅里新悬挂的宣传画正对着他,画上用硕大的字体印着“移民月球”。画中间是一张男人的脸,留着浓密的灰白胡子,面部线条粗犷而威严,一双鹰眼,透过画面,紧盯着他面前的每一个人。
黎耀辉走进电梯,闭上眼睛,他按下38层。来来回回坐了多少次,不用看按钮,他也知道它在哪里。他只想闭上眼睛,享受片刻宁静。他今年45岁,在月球空间站已工作13年,一直勤勤恳恳,可就像这部电梯,走得很慢,每上一层楼,电梯都会发出嗡嗡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他的楼层。
过了很久,叮咚一声,38层到了,黎耀辉睁开眼睛,电梯门上那幅宣传画正凝视着他。无论走到哪里,画面中的目光总是跟着他——月球宇宙空间站站长,核心工程师,黎耀辉的上司霍振刚。
回到房间,空间处理接收器里传来新建月球5号居住舱生物检测任务,黎耀辉迅速在键盘上敲击演算,输入一大串测试公式和数据,大脑高速运转。直到把最后一个测试数据敲完,发出报告后,他揉揉发痛的眼睛,已经深夜两点。
他走进浴室洗脸,镜子里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让他吓了一跳,仿佛一瞬间长出的胡子。皮肤在香皂和剃须刀片间摩擦,像此时的冬天,冰冷而粗糙。
窗外起风了,海风把尘土和夜晚的流浪汉吹到高楼角落里,流浪汉一动不动,蜷缩着。街上也贴着宣传画,一角被撕破了,海风吹着,一下翘起,一下贴在墙上,在流浪汉的头顶来回拍打,露出“移民月球”几个大字。
房间里,接收器忽然嘀嘀响起来,又有喋喋不休的指令发过来,黎耀辉烦透了,走过去啪地关了接收器。他不想听到任何声音,只要嘀嘀声响起,就仿佛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受人监视。
他更不想听到霍振刚的声音——在那枚接收器之外,只有他的声音最刺耳:“黎耀辉,做科学研究,你的资历还太浅。”空间站的几个科学家都在暗中较量,争夺站长的位置,霍振刚的话对他打击不小。
黎耀辉从酒柜里取出一瓶在酒吧买的烈酒,没有加冰,倒在杯子里,烧灼的味道火辣辣划过喉咙,他头皮一麻,又狠狠灌了一口。
他的脸上立刻绯红起来,眼角流出泪水。这酒像硝酸,喝下去时,好像后脑勺儿挨了一闷棍。他又看到站长霍振刚那浓密的灰白胡子,鹰一样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手里一松,酒杯掉落在地毯上,昏沉沉睡了过去。
四
黎耀辉再次从月球空间站返回地球时,已是半年之后。他只有在休假时才回香港。杰克从酒吧吧台里看见他时,手里正在调一杯鸡尾酒,喷火林宝坚尼,蓝色火焰冒出很高的火花,杰克用火花热情地和黎先生打了一个招呼。
杰克正准备给黎耀辉倒吧台里存的酒,黎耀辉摆摆手,“不,这次点杯新鲜的,给我也来一杯喷火林宝坚尼。”
杰克给黎耀辉做了一杯喷火林宝坚尼。他点燃一杯白兰地,再将两种酒倒入鸡尾酒杯,杯子高高举起,一条蓝色火焰从空中流下,瞬间光芒四溢,像蓝色的银河流淌。
黎耀辉在火焰中鼓起掌来,炫目的流光引得邻桌客人也纷纷叫好,杰克脸上很有面子。
“杰克,你真是调得一手好酒,这么好的手艺,家里人知道吗?”黎耀辉问。
杰克腼腆一笑:“这有什么好说的,我奶奶不知道。”
“奶奶?你家里还有奶奶?老人一定高寿,你回家看过她吗?”
“没有。哎,已经两年没回去了,也不知道奶奶怎么样了。”黎耀辉的话问到杰克的伤心处,他调酒的手抖了一下。
这一抖落到了黎耀辉眼睛里。
黎耀辉安慰道:“出来打工确实不容易,离家这么久,奶奶会想你的,该回家看看。”
“奶奶说,她在家做农家乐挺好,逛完兵马俑的游客都去我家吃饭。奶奶说她也想出来逛逛,说等我攒够钱,让我带她来香港逛逛。”
“挺好,是该带奶奶来趟香港。农家乐,你们家离兵马俑很近吗?就是那个世界第八大奇迹,秦始皇的墓。”
“不远,我家在山里,到兵马俑走不了多远,很多背包客进山都住我家。那不是秦始皇的墓,是陪葬俑坑,秦始皇的陵墓还没有开挖。”
“太可惜了,那就进不去了。”黎耀辉皱皱眉头。
“也不是,”杰克望望四周,小声说道,“外人当然进不去,只有我们村里人知道怎么进去。”
“怎样进去?”
“是我们村里的一条小路,有一个秘密入口。”
“你也进去过吧?”
杰克不置可否地笑笑,不再回答。黎耀辉喝干了杯里的酒,站起身走了。
第二天,黎先生又来了,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杰克。
杰克一愣:“这是什么,黎先生?”
黎耀辉没有答杰克的话,而是说出了银行卡密码:“里面是五十万元,带你奶奶来香港逛逛。”
杰克急忙推回银行卡:“不,不,这怎么行,钱我不能要。”
黎耀辉看着杰克的眼睛说:“钱你尽管拿去,还要拿得心安理得。因为,我想让你帮我办件事。”
“什么事?”
“带一些秦始皇陵墓的土壤,再拍些影像回来。”
黎耀辉的话让杰克倒吸一口冷气:“这是犯法的!”
黎耀辉用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杰克小声点:“这不是犯法,仅仅是进去走一圈,就像你平时在村里玩耍一样,带一点陵墓里的土,这不是倒卖文物,土遍地都是,又不是宝藏,不值钱,没人会发现。”
杰克把银行卡塞回黎耀辉手里:“不行,不是倒卖文物也不行,那个墓我很少进去,其实也根本进不去,我只是在以前留下的盗墓洞口往里看过而已。”
“那就更没事了,以前就被盗过,与你无关,你只是路过,捡点土罢了。我绝不会让你白帮我的忙。”黎耀辉把银行卡放回杰克面前,“这些钱只是让你带奶奶来香港游玩的钱,东西拿来后,我会给你两张移民月球的船票,这不仅仅是船票,每张船票都带有一个月球居住舱位,你到月球后,就有地方住了。现在多少人想买都买不到。”
一听到“移民月球”几个字,杰克心里猛然一震。现在有能耐的人,都在卖房子、卖资产,想尽办法买一张移民月球的船票。杰克抬头望望窗外铁灰色的天空,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天天困死在这个资源乏尽的地球。杰克不敢想自己的未来,这是一个富人和上层社会人群才有资格争抢的资源。
黎耀辉推了杰克一把:“你不是一直想移民月球吗?带你最重要的人——奶奶一起去吧。”
杰克心动了一下:“黎先生,你要那些土和影像有什么用?”
黎耀辉在地毯上慢慢走着,他手中端着的白兰地酒杯在灯光下闪烁发光。他结实的肩膀,棱角分明的脸庞,近在眼前,却又如此遥远。
他的谋略和儒雅,让他觉得自己是不会被打败的:“杰克,你有没有想过,人类移民月球后,那些埋藏地下千年的陵墓怎么办?它们怎么移民?秦始皇陵迟迟不开挖,那是因为科学技术还达不到。可那些陵墓里将留下多少遗憾。如果把它们的基因带到月球,通过生物重组技术,在月球上重建一座秦始皇陵不好吗?陵墓中含有的DNA,也许可以克隆出几千年前的秦朝人。”
对这些问题,杰克觉得惊奇,却又觉得似乎有些道理:“那么,秦始皇陵就能保存下来了?”
黎耀辉转头对他举起了酒杯:“这就要看你了。”
“我?”
“我会在你的体内植入一块芯片,放心,这是一种对身体完全无害的电子芯片,只要像打针一样把指甲盖大小的芯片植入手掌就行。欧美国家现在已有许多人植入了电子芯片,他们出门都不用带身份证、钥匙。坐飞机、开车,只需把手靠近电子感应器就行。芯片里自带摄像机、红外线感应器,你进入陵墓后,芯片会自动记录陵墓的影像和信息,你只要四处走走就行。这种最新研发的芯片,还有自带的屏蔽功能,你坐飞机过安检时,只要开启屏蔽功能,就不会被感应到。记住,那些珍贵的土壤不能用打印机打印,必须亲自带回来。”
黎耀辉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六十多年前,有一位去世的科学家霍金,在挪威的斯塔尔慕斯科学节上曾预言,2050年人类将开始移民月球,不是观光,而是永久居住。霍金说,如果人类不向宇宙空间移民,气候变化、资源用尽和人口过剩会使人类灭亡,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另外,巨大的小行星随时可能和地球发生碰撞,毁灭地球上的生命。这不是科幻小说,而是霍金用物理学和科学数据做出的判定。现在已经是2080年,霍金的预言一一实现。地球生存环境越来越恶劣,已有不少人移民月球。你要留在地球上等死吗?带你的奶奶一起移民月球吧。”
黎耀辉把银行卡插进杰克的上衣口袋,对杰克点头一笑,离开了酒吧。杰克头脑发木,久久回不过神来,他看见黎先生的身影走出酒吧,像一只海鳗消失在大海。
五
黎耀辉走在昏暗的街上,他将大衣裹紧。出了酒吧,冷风和脏空气扑面而来。刚喝下去的酒,此刻在身体里反上劲来,嘴里冲出一个酒嗝,这东西一口比一口难喝了。但这也正是他沉溺于它的原因。
这是他的生命,他的死亡,他的复活。他靠白兰地才能睡去。每天早晨醒来,眼皮都张不开,口渴得像着了火,头痛欲裂。如果不是每晚的这杯酒,他无法止住内心的挣扎。空间处理接收器只要一响,他就像听到警笛般,跳到它面前,接收任务。
他机械而厌烦地应对那些任务、报告、煞有介事地记录、起草条陈,长得没完没了。对于那些要讨论的问题究竟是什么,谁也没有真正弄明白过,只是引起越来越复杂、纠缠的争论。所谓的科学学术讨论,在定义上吹毛求疵,漫无边际扯到题外,常常一场会下来,根本问题依然无解,随即却是几个人用看不懂的结论写出论文,争着发表再向上级报告。还有那个刺耳的声音,空间站站长霍振刚对他的否定,像一记重拳,狠狠击在他的心上。
他必须做出新的成绩,开发一项属于自己的研发项目,才能从众人中脱颖而出,击败那些竞争对手。重建秦始皇陵,是他构想多年的计划,只有用这个从未有人做出的计划,才能接近他心中站长的位置。
被他们压了这么多年,这口气终究要出来。先用杰克带回的土壤做实验,自己的专业技术没问题,只差一个机会。
黎耀辉的眼前出现一幅浩瀚的图景,一座巨大的秦始皇陵在月球上耸立,皇陵之下,千军万马如同复活,无数身披铠甲的骑兵俑、跪射俑、将军俑在月球的地宫中整齐排列,手持弓弩,足蹬短靴,战马双耳竖立,闻风而动,仿佛随时在等待他的召唤。
杰克回到员工宿舍,窗外下起了雨,打在窗玻璃上。雨水从玻璃上倾下,屋里太黑,他却不想开灯。自己十岁的时候,也是这样坐在黑屋子里等家人回来。母亲是再也回不来了,嫁人时她把所有的衣服被子都带走了。父亲整日喝酒,喝醉了就去村口赌钱,赌输了,回来摔盘子砸碗,他吓得大哭。父亲上来就是两巴掌:“哭,哭!再哭把你扔到街上!”他又惊又吓,顿时止住哭声,蜷缩在角落里祈祷奶奶赶快回来。奶奶一进屋,就抱住了他,不准父亲再打他。杰克紧紧搂住奶奶,世界上只有这个怀抱是安全的,温暖的。
小时候没有玩具,奶奶刚卖完一车火晶柿子说:“红亮别闹,奶奶给你买个好玩的。”奶奶脸上的汗也没擦,走到商店,买回一个会动的变形金刚。他高兴地等着,看见奶奶进门就抢了过去,变形金刚变成汽车变成坦克,他笑着叫唤着,一下午的快乐抵得上一生。
杰克忽然哭起来,在遥远的香港,这间狭小灰暗的员工宿舍里,他想起千里之外乡下的奶奶,整整两年没见到她了。每天下班回来,劳累和痛苦都无人诉说,他想立刻见到奶奶,带她和唐娜离开这里,移民月球。一想到唐娜,杰克皱紧了眉头,丧气地跌回现实。她会和自己走吗?
唐娜此刻正在咖啡吧,今天又是一个下雨天!她被风刮得心烦。一下雨,就不能出去玩,关在屋子里干吗呢?一个人傻呆呆坐着,等时间过去吗?她对着咖啡机上的不锈钢反光板看自己,这么漂亮的脸蛋,再这么傻等就等老了。
她听到一阵特有的急促脚步声从走廊那端传来,她抓住女同事的手说:“小琳,说我不在,说我今天没来上班啊!”随即躲进操作间。她听到小琳在外面敷衍了杰克,能想象杰克叹息的样子,可她实在不愿看杰克那双透着傻气的眼睛,连他的急切也令人反感,“娜娜、娜娜”那样叫着,像一个穷疯了的人抱住一根稻草,稻草也会窒息。
小琳在外面招手:“打发走了,出来吧。”唐娜的心落地,长舒一口气,从窒息中透出一口舒畅。她眼睛望着窗外,等梁伽泽的车来接她。梁伽泽走路总是不紧不慢,他还会跳舞,跳起华尔兹最好看。他带她去舞会,去西餐厅,洁白整齐的圆桌旁,站着穿礼服的侍者,华尔兹的旋律和英式牛排的香气环绕着他们,梁伽泽说,你是我最美丽的舞伴,唐娜的心就跳跃起来。
杰克懊恼地往回走,他想着冰冷的唐娜,血液仿佛冻僵一般。可他必须跨出新的一步,因为他还活着,他还有奶奶,剩下的路还要走。但他不知道怎样跨出新的一步。眼前的路就像一条灰白色的长蛇,蜿蜒向他奔来,他等着,等着,眼看临近,却忽然消失在黑暗里。
雨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他摸到上衣口袋里那张银行卡,黎先生给他的。他握住了这张卡,无望中握住了一缕希望一样。他决定试一试。
六
杰克跟随黎先生来到月球空间站,让他把电子芯片植入自己的手掌。
宇宙中天黑得很早,其实天一直是黑的。从茫茫太空遥望地球,如同在地球上遥望月亮——地球是那么渺小,像一个白地蓝花的青花瓷盘挂在空中。
杰克乘坐的太空船降落了,走出舱门,他才发现太空船仅凭一束光线驱动飞行。造型小巧的船身闪着银色的金属光,穿过一片光感区,船身上反射出色彩斑斓的虹影。
一架舷梯展现在杰克和黎先生脚下,两人走下来,却看见船舱里的机器人从高高的太空船上直接落地。杰克惊讶地望着,黎先生淡然地说:“他们用不着舷梯。每个机器人,在最初设计时,已经安装了引力调节器,他们可以根据高度、远近任意调节重力,从高处落下,落地时速度会变成零。只要他们愿意,甚至可以从太空漫步到地球。”
杰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杰克先生,请您不必担心,我们自身携带的引力调节器,可以帮助我们应对任何特殊情况。”机器人转过身对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没有和你说话啊。”仿佛心里的秘密被人看穿一样,杰克不安地问机器人。
“您惊讶的表情已经通过生物电波传输给我,我的体内安装有人脸识别和表情研判系统,通过研判,将您的生物电波送入我的存储器分析,系统会反馈结果。”机器人说。
“请问您对我的回答是否满意?”机器人又执着地问了一句。
“满意,满意。”杰克赶紧跟上黎先生,离开了这个既智能又可怕的机器人。
杰克走进空间站,一阵海浪向他袭来。他下意识地伸手阻挡,却空无一物,只有一面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横在眼前。太真切了,仿佛就要扑过来,却实际相隔数万公里。电子屏前聚集了一群人,因为彼此穿着太空服,杰克看不清他们的身份,头盔里透出各种肤色的脸。
黎先生把杰克带到一间休息室,让他在里面等候,随即关上门出去了。杰克偷偷打开一条门缝,看见黎先生走到一位花白胡子的男人跟前,向他汇报着什么。这个男人很面熟,像在哪里见过。杰克猛然想起来,这个人就是移民月球宣传画上的那个人,大街小巷贴的都是他。
男人好像没什么耐心听完,快速示意,指示黎先生参加会议。通过翻译器,杰克听到一个外国专家模样的人说:“月球移民基地会比纽约现代得多。纽约只是一个二维平面城市,而移民基地是一座宏伟的多层立体城市。每一层都分布精确设计的街道,有多个人工智能社区和商业中心,整座城市的地上、地下系统和居住舱即将建设完成。城市有着复杂的社会结构、严格的行业分工,整个城市是一台巨大的精密机器,协调高效地运转。”
专家随即转向电子屏幕,脸上的神色难看起来,眉头紧蹙:“海啸越来越严重了。日本大地震引发的巨大海啸导致南极冰架崩塌,海啸波穿过太平洋,抵达南极洲。崩塌的浮冰面积相当于两个纽约曼哈顿岛。南极大陆海岸线在急剧变化,整个大陆像一块热煎锅上的牛油,不断缩小面积。地球海水在引力拉动下涌向南极,地球顶端那块雪白的大陆,正被滔天巨浪吞没。地球各地的裂缝越来越多,最初出现的几道在不断扩展,颜色也由黑色变成透着火光的暗红色,像几千公里的地狱之门。”
电子屏显出另一幅场景,到处是惊天动地的轰鸣声,挖掘机遮住了天空,一只只钢铁巨掌凌空劈下,城市在巨掌中被碾得粉碎,无数大人和孩子在哭喊奔走。
“我们将有计划地逐步毁灭一些城市,以保存越来越稀少的资源。”专家说道,“也许地球将再一次回归它最初形成时的寂静。这次将比上一次更长。不要从道德角度谈论这个问题,在宇宙中,那东西没意义。”
黎先生忽然从门外走进来,杰克呆呆立在那里,心里惊恐又难受,完全没有注意到走进来的黎先生,他的一只手还无力地搭在门上。
“你都听到了?这只是局部地区的情况,有的地方比这更糟。”黎先生说道。
“地球……真的会消失吗?”杰克问。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地球已经是一位老人了,人类没有好好爱惜他。”黎先生手腕上的传感器灯亮了,他按灭了灯说:“走吧,植入芯片的时间到了。”
门突然打开了,那个花白胡子的男人霍振刚走进来。刚才黎耀辉已经把自己的方案向霍振刚汇报,他并不觉得黎耀辉能做成功,或者做出什么新实验。在几位科学家里,黎耀辉的资历最浅,他折腾的这些事情,在自己看来就是小儿科。他甚至连黎耀辉的报告都没有听完。他进来看到一脸傻气的杰克,更加失望,这就是黎耀辉吹嘘的秦始皇陵探寻者,让他们瞎折腾去吧。他摇摇头走了。
杰克看到霍振刚的眼神,他手足无措地看了看黎先生。霍振刚的不信任全都落在了黎耀辉眼里,可他越不相信自己,自己越要做出些成绩。黎耀辉的倔强和工作多年的委屈瞬间涌了上来,他拍拍杰克的肩膀,安慰着杰克,也安慰着自己:“好好完成这次任务,抓紧时间移民月球,我们会成功的。”
智能机器人医生接待了杰克。她的蓝色瞳孔,闪烁着光亮,里面是两架自动摄像机。她拥有迷人的上半身,金色长发,身材姣好,微笑时的洁白牙齿和红润嘴唇有种天然的亲切感。黎先生说,她的设计原型来源于一位法国电影明星。
杰克放松下来,伸出手掌,让凉丝丝的消毒液在手背上游走,他看到女医生把一针麻醉剂注入自己体内,她微笑的样子真好看,杰克对未来的恐惧已消失大半。麻醉剂一丝一丝流进血液,杰克全身软绵绵舒适起来,竟发出一声轻哼,他有些难为情,想让身体坐起来,却半分力气也没有。恍惚中,闻到一股咖啡香,是黎先生还是女医生冲的咖啡,他已分不清,视线模糊,只有浓郁的咖啡香气飘荡。是谁端着咖啡杯在轻轻走动,他仿佛看见那柔和的、雨水般的咖啡光泽。
杰克在恍惚中看到了自己的家。青翠大山里,一条蜿蜒小路,小路尽头,是一座农家小院。院子里是孩子们嬉闹的叫喊声,夕阳淡黄色的光芒里,奶奶坐在院子中间,电炉上水壶的水开得正欢。
杰克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他想,母亲离开他时他大概十岁,或许十一岁。
母亲是一个体格高大健美的女人,她很少说话,有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发。至于父亲,记忆已经很淡薄,只记得他是一个瘦瘦黑黑的人,终日坐在门墩上抽闷烟,生气时会冲他吼几声。
母亲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怀里抱着别人家的小孩。他问:“妈妈,你抱的是谁?”
母亲说:“我抱的是我儿子。”
“你儿子?那我是谁?”杰克问。
母亲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母亲低头亲亲怀里的小孩说:“他是我现在的儿子。”
杰克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孩,那双陌生的眼睛和母亲离他越来越远,他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抓住,他大喊一声,惊醒过来。
手背上一阵疼痛,一支注射器正插入手中,一枚电子芯片被植入他的左手。一股鲜血流出,杰克疼得满头是汗。不知是疼痛还是刚才的梦境,杰克的心沉沉地往下坠。
他回头看见女医生抽出针管,把注射器扔进垃圾桶。她转动的不是双腿,而是一只在医疗台移动的轮子。她不是美女,是一个设计精良、节约材料、人工智能的机器人。
走出医疗室,杰克的脑袋蒙蒙的,他努力让自己清醒,寻找黎先生。黎先生正坐在大厅里,听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做讲座。杰克走到后排,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来。
台上的男人很斯文,透过太空服也能看到他的头发纹丝不乱,气色和精神都很好,语音带着绵软的港台腔。与温文尔雅的气质相对,是他在谈到人工智能时的犀利:“现在实体世界的数字化,已创造出无限商机。无人驾驶技术已在地球广泛使用多年,未来,无人驾驶不再仅仅局限于驾驶汽车、飞机,而会被各种智能飞行器、潜艇、空天母舰使用。未来几年,失业率上升是无法避免的。在未来五到十年,40%的人会失去工作。美国有一本杂志《纽约客》,论述每一种工作的失业率,最先失业的工作,包括服务人员、销售、流水线工人。”
杰克头皮一麻,服务人员,自己不就是服务人员。现在酒吧里引进了大量自动机器,清洗酒具由机器完成,采购世界各地的名酒在网上直购,厨房工人和采购人员早已解聘。前几天,驻唱歌手也不需要了,5D全息投影技术可以真实显现任何歌星,客人只需点单,就可以和世界各国歌星互动演唱。只剩他和几个调酒师,零零落落,夜晚下班后像无家的孤魂野鬼。
演讲者的声音又传来:“未来的人类将分为两种,优质进化人和非进化人。优质进化人的体内会植入最新的科技信息和特效药,改变一部分基因,成为新一代的人类,他们的后代也将具有新的基因。”
演讲结束,台下发出一阵掌声。杰克有些冷,他有些听不懂,茫然地走到太空舱前,看着窗外苍茫的宇宙,轻轻叹出一口气,该走了。
七
返回地球后,杰克请了假,坐飞机回陕西老家先看了奶奶。他把银行卡交给奶奶:“奶奶,卡收好,里面的钱你想买啥就买啥。”
奶奶一把拉住孙子的手,老泪纵横:“奶奶啥也不要,就要我娃好!”
杰克抹去满脸的汗和泪,狠下一口气:“奶奶你等着,等我办成事来接你!”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你干啥去?”奶奶伸着脖子喊。
“去办要紧的事——”杰克已经走远了。
七十二岁的奶奶把拐杖在地上乱戳。
杰克急匆匆赶往皇陵,他要尽快拿到土壤。黎先生要得急,只有拿到影像资料和土壤,才会把价格越来越高昂的移民船票给他。
杰克走到山林葱郁的骊山脚下,还是这座熟悉的山峰,从小到大,多少次攀爬玩耍,山林里穿梭。此时看见,心里却多出一份沉重和不安,那未知的前途和生活,像这座大山,压在眼前。
秦始皇陵苍翠地横卧在峰峦叠嶂中,与骊山融为一体。骊山像一匹奔腾的黑马,骊,古意为黑色骏马。北边是弯曲流转的渭水河,似一条银蛇闪闪发光。杰克沿着密林中一条隐蔽的小路,走进一个盗洞口,洞口遮掩着树木,与整个山林融为一体,外人根本无法找到。
杰克顺着狭窄的洞口往里走,手电照着黑洞洞的坑墙,黎先生给的氧气探测器亮着绿灯,表明可以继续前行。盗墓贼挖的坑道很难走,低矮望不见头,有重重的压迫感。每走一段,就有一块凸起的石头、土块拦路,坑道变得更黑更窄,头和肩膀撞在墙上,像被撞歪的皮球,迅速弹回来。脸贴着墙走路,人像被禁锢着,任何人进去都无法逃脱,无数的秘密和陪葬品也被禁锢在这座地下宫殿。
猛然听见一阵水声,循着水声,杰克看见另一条坑道。以前进来那一次,他从未走过这么深,眼前是一条新路,他试探着摸索进去。水声越来越响,却不见水源。水声将他引到一块圆石旁,他趴下身子倾听,声音就是从圆石下发出的。地下仿佛有一个出水口,水从出口流出,顺着坑道流淌,杰克也跟着走,水声渐渐起了变化,好像一个出口被打开,变得宽缓,河水流向看不见的远方。
这条地下暗河是一张隐形的引导图,水流时隐时现,坑道时断时连,神秘却又似有迹可寻,一明一暗,仿佛生死轮回。
杰克想起小时候课本里学的《史记》描写的秦始皇陵,骊山边住的小孩都会背:“穿三泉,下铜而致椁……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杰克抬起胳膊,把手掌里的电子芯片对准了前方。这座地下宫殿展现在他眼前。
残损的陶俑和散落的碎片,不知是在诉说这里曾被人偷盗的败落,还是依然顽强地警告着擅入者。它像一座古战场,蔓延着硝烟过后的荒凉和零落。一堆废墟里,杰克忽然发现一块灰白的陶俑从土里露出来。他小心翼翼扒开土层,取出陶俑,发现原来是一只陶俑的断手。秦陵中遍布陪葬陶俑,这只断手一定是盗墓贼盗走陶俑时,走得太匆忙,不小心摔坏留下的。又或许是他们盗了更重要的宝物,顾不上这只陶俑了。断手保留了俑人的袖子和手部,手呈空心握拳状,想必当初烧制时,手里是握着金属或木质的兵器。杰克擦了擦陶俑上的土,将电子芯片对准它,记录下它的形态,并拍下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只残手和它身后千年的历史。
在村子里,很早就流传着关于这座巨大的地下宫殿的传说,据说当年丞相李斯向秦始皇汇报,七十二万人修筑秦陵,已经挖得很深了,好像到了地底一般。秦始皇听完,下令“再旁行三百丈乃至”。
如此浩大的地宫,杰克不知道自己站的地方是哪里,他觉得自己像一棵草芥,站在巨大陵墓中一个小小的偏角。望着长长的坑道和未知的前方,杰克心如荒草,震撼而迷茫。
他想起村里还传说,骊山与秦陵之间有一条暗道,每逢阴天下雨,暗道里就过“阴兵”,人欢马闹,声如滚雷。他越想越害怕,赶忙捡了一些土,又在坑道和周围走了一圈,让电子芯片记录影像、温度、湿度等相关信息后,沿原路返回,匆匆跑出了陵墓。
八
杰克坐在香港机场海关拘留室的长椅上,他的手搁在膝头,看着工作人员忙碌地走来走去,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站在门口。工作人员让他在一大摞材料上签字,并扣留了他的通行证、身份证、工作证。他看到让他签字的年轻小伙子整洁的脸庞,想起自己已经两天没刮胡子。
他此时很想在下巴上涂满泡沫,即使像平生第一次刮胡子时,他试着把上唇淡黑的茸毛刮掉却不慎割破皮肤,粉刺流出血来,到最后也没理成个样子,也没关系。他此刻只想洗个热水澡,洗掉全身的土末、汗臭和疲惫。这番渴望终未实现,他依然孤零零地坐着。他觉得自己从这时起便开始老了。
其实他很早就觉得自己老了,从那个海关安检员用检测仪器在他身上扫射,让他脱掉衣服和鞋子时,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待宰的老羊,无力挣扎,顺从地在他们面前一件一件脱掉衣服。安检员面无表情地喝道,还有鞋子。鞋也脱掉了,他的双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一阵战栗。皮肤上的汗毛倒竖,像猛然碰到冰冷的水。
很小的时候,他就惧怕黑暗和陌生的环境、人群。他总是天黑时睁着眼睛,床上空空的,他整晚不敢睡去,害怕漫长的黑夜,更害怕家里人不要他或随时走近一个陌生的人。矛盾和惊恐的情绪像滚烫的虫子焦灼着他的心。
此刻,这种情绪再次从心底升起。安检员戴着手套的大手,重重拍打在他身上。杰克努力调整姿势让自己平稳,但这具身体像一截枯木,空虚、无力地承受每一下拍打而有点微微摇晃。肩膀、胳膊、腋下、腰腹、双腿,安检员细细搜查着,两人不对视,都装作不知道对方已知情,一个在急于找到证据,另一个急于解脱这种搜查罪犯般的尴尬。
尊严像阳光下的一条咸鱼,晒干了水分,紧紧收缩着。听着安检员的命令:转过身,站到那台检测机上,双手举高。杰克精疲力竭,举着双手站着,直到听到安检员用对讲机讲着一连串粤语,随即两名高大的警察赶来。他们迅速将杰克控制住,带往安检办公室。身后排队的人群骚动起来,旅客七嘴八舌地议论:“抓住了一个毒贩!”“是冰毒吗?”“看着不像,可能是一个走私犯!”
在两个高大的警察面前,杰克这一次脱得更干净了。他的贴身内衣里,搜出一小袋裹得紧紧的土壤。
杰克也担心过,怕被安检搜到。电视里,倒卖文物的贩子把文物装进旅行箱,过安检时箱子打开露了馅。杰克长了心,他在秦陵只捡了一小撮土,包成小金橘般一小袋,藏在内裤里。没有人会翻开内裤检查,他的计划让自己心里很踏实。临过安检前,杰克开启了芯片的屏蔽功能,这样会万无一失。
当杰克被戴上手铐,由几名警察押送,往警车上走时,他始终不明白,站上那台检测机,自己的秘密为什么会被发现。高大警察看着杰克急坏了的样子,轻松一笑:“你知道超导射线吗?”
杰克摇摇头。
“这种射线类似以前的X光。但它是一种透视极强的新型光波粒子射线,能透视所有物体,”警察慢悠悠说道:“你开启芯片的屏蔽功能根本没有用,超导射线一扫,就看清了它在你体内的位置。其实你连衣服也不用脱,我们已经知道你藏的那一小袋土。脱衣检查,只是例行手续,拿到实证。”
杰克的眼睛里升起一阵雾气。他注视着机场大厅外浓密而布满灰尘的天空,灰尘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暗色的云,从头顶压下来。他想把尘土满面而又发胀的脑袋浸入海水,让海水清洗、冷却自己,但大海离自己那么遥远。他再次隐没在尘土之中。走过人群时,他从人们议论、闪躲的眼神里看到自己,那是一张陌生的脸,陌生得他险些捂住脸夺路而逃。手铐将他拉了回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走向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警车沉重的轰鸣声戛然而止,车轮摩擦地面时发出令人烦躁的啪啪声也停下来。沿途几个小时的车程,都是不认识的路线,直到杰克走进一道大铁门,看到一排穿着囚服的人整齐地在操场上走路,他们按教导员的指令,笔直走出一条直线。一排人看到新囚犯,有的偷瞄,有的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被教导员严厉喝住了。
一个个子不高的犯人死死盯着杰克,带刀疤的光头上闪着寒光,一双深黑的眼仁豹子般凶悍,杰克被这一眼盯得浑身一抖。此刻,他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已经到监狱,成为一名囚犯了。
杰克觉得处罚太重,自己只带了一小袋土,竟被关进监狱。交罚金不就行了?自己多加几次班,钱总能凑齐。审查他的警官说:“这可不是交罚金的事。最重要的是你手掌里的电子芯片,存储的所有秦始皇陵影像和信息都将被清除,以防止你偷偷发往月球——你的罪名可不轻。并且,这些信息将作为你的罪证,在上庭审判时用。”
很快,警车将杰克押往一座生物研究所,让专业工程师取出他的芯片信息。路上经过一片白房子,树木掩映,一座座临海的私家花园安静雅致,这是香港有名的别墅区,各个门牌上写着主人的姓氏。杰克刚到香港时就听说过这里,早想来看看,没想到今天竟是在警车上看到。他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又缩回来。手铐硌疼了他。他猛然想起,自己已是一个上无片瓦遮身的人了。
九
走进研究所,接待杰克的是一个智能机器人,他把杰克引向一间实验室,押送杰克的两名警察紧紧跟随。一排实验室里,立方体的透明玻璃间里坐着不同的犯人,他们正接受机器人的审问。
研究所的机器人智能化程度很高,总有犯人想糊弄他们,但都被追问了回来,不得不像面对人类时那样老实回答。他们在监控器下录音对话,或做测谎测试,采集血样。谈话画面和结果传送到总控室,一位姓欧阳的博士通过目标辨识、DNA检测和综合研判得出结论。
杰克跟随机器人走进一间实验室,机器人像忠实的管家一样,逐一询问杰克的信息、工作经历以及在秦陵里的情况。当杰克说到秦陵的壮观和历史时,机器人自言自语道:“希望下辈子我能去看看这个地方。”杰克仿佛听到一声叹息,但又想怎么可能呢,机器人怎么会有这种感受。
问完问题,杰克被机器人带到欧阳博士的实验室。抬眼一看,面前是一位穿着白色大褂的中年人。平稳和老练,在欧阳博士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上展开。那件白色大褂,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沼泽里发出一阵阵化学药水的气味,杰克有些头晕。
杰克的审问报告刚从电脑里传过来,刚才为杰克做审问的机器人敲门进来了,他平静地站在门口,双手垂立,杰克看到他十个苍白而修长的机器手指。
“欧阳博士,你们好,我来向你们告别,我马上要进入重生了。”机器人说道。欧阳博士点点头,伸出手握了一下机器人光滑无痕的手指。
机器人转身出去了,杰克忍不住问:“重生是什么?”
“就是销毁自己。”欧阳博士平静地说。
“他要去销毁自己,要去死亡?”杰克心里一惊,他猛然想起机器人说的那句“下辈子”和那声轻轻的叹息。
“是的。他会被切断电源,在几分钟内被化为原子,回到机器人制造的开端,重新作为DNA的原料,这就是他说的重生。”
“他还那么年轻,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虽然只是一个机器人,杰克心里仍忍不住痛了一下。
“那只是你看他年轻。超过十年的机器人就过了强壮期,会自动选择死亡,从不贪恋生命,这是在他们设计之初就写入的程序。”
杰克通过监视器看到机器人走进一间屋子,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伸出右手,对着监视器挥了挥那只苍白的机械手臂。杰克看到了那只光滑无痕的手。
一扇厚重的铁门缓缓关闭了。
欧阳博士在电脑上输入指令,并按下一个红色按钮。铁门里发出嗡嗡的响声,门上一串指示灯连续闪了几次,最终变为绿色。
杰克感到一种恐惧蔓延在他的呼吸里,在他皮肤的汗液里。短短几分钟,他像活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把你的手掌伸出来。”欧阳博士说道。没等杰克反应过来,欧阳博士已经把芯片读取器插进了他的手里。手上一阵剧痛,从手背蔓延至手臂。芯片里的各种数据潮水般涌向欧阳博士的电脑,影像、资料、照片……杰克能看清楚自己来时走的每一步、每一个细节。他从电脑屏幕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单薄、无力,永远像在找寻着什么,却永远找寻不到。
他心中那个痛苦的黑洞迸裂了,有种巨大的力量把他往下撕扯,直到他的身体清空,跌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想起刚刚消亡的那个机器人,自己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博士,你把我也当成一个机器人吗?”杰克痛苦地问。他手上的手铐一直没打开,此时正深深陷入皮肉里。
“不,你是人类。人类被创造出来,是地球上最先进的物种,已经抵达其他物种的金字塔塔顶了。但这种高级物种发展到最后,是分等级的。总有一些具有高智商和优质资源的人,成为金字塔塔尖的人。”博士说道。
“那么我是什么?”
“你比机器人强一些。人工智能机器人与人类最大的区别是,他们不具备情感。但如果有一天研发出拥有情感的智能机器人,也许有很大一群人类会被替代。”
欧阳博士取出了芯片读取器,杰克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来。他觉得整个人的魂魄都被吸走了。
十
他疲惫到了极点,把自己这双手交付给警察。手铐咔咔作响,跟随手的摆动被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杰克被两名警察拉扯着,塞进警车,像一袋面粉或罐头,被摆布、挤来翻去。警笛声轰然响起,刺耳的鸣叫和警灯闪光划破街道和天空。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他不再需要双手,不再闻到人的味道,只有车里固定犯人的铁栏杆发出的铁腥味。
栏杆上沾满汗气,一定有无数犯人的手、脸和身体蹭在上面,无数陌生的气味里,杰克辨认不出自己的气味。他试图回想起自己的脸庞,却怎么也想不起,脑海中却浮现出黎先生的面容,黎先生拿着两张船票,问他,杰克,东西拿到了吗?快移民月球啊!他恍惚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很紧急的事,他要带着奶奶一起离开。奶奶一把拉住他的手,紧紧攥着,她正喊着红亮,红亮,把拐杖在地上乱戳。唐娜的脸浮现在杰克眼前,她对他嫣然一笑,杰克伸手去抓唐娜的手,却被唐娜一把推开了,杰克,我要走了。
杰克觉得从头到脚,全身像一块冰,在慢慢凝固。他再也无法忍受胸腔里冰冷的嚓嚓声和全身血液在冲破血管时的撞击,他渴望逃走,逃出这恼人的冰冷和孤独。警车开到了监狱,他被警察押下车,跌跌撞撞走着,每一步都像捶打在坟墓上。他铁了心,把自己的心脏紧紧压住,不让它在胸中翻腾。他的眼中没有掉一滴泪。
但当他跨入监狱大门的那一刻,铁门里训练的犯人像一排排枯木站着,他觉得自己仿佛跌入一个深黑的大坑,眼前一片黑暗,看不见一丝光明。那是腐朽的让人窒息的昏厥。一阵惊恐,他猛然拔腿往外跑,用力冲撞警察,甩开警察的手,手铐哗哗响着,更深地箍进手腕里,皮肤紫涨,几乎要箍出血来。就在要靠近大门时,他被一名警察一脚绊倒在地,脸和牙齿重重磕在地上,一把枪顶在了他的头上。
警察大声警告着,可他依然在用那双青紫的赤脚狠狠拍打着地面,鞋子飞出几米远,只有赤脚挥舞着,仿佛在抵抗着自己的命运,又好像是为了能再多活一阵而做最后的挣扎。
他回忆起这双脚,去年在他工作的酒吧里跳舞,几个打工仔,在客人走光后,他们打开音响和灯光,整夜地跳舞,打发自己的孤寂。他给自己调了一杯鸡尾酒,边喝边跳,直跳到全身的骨头散了架也不觉得累。此刻,这双脚正惶恐地在地面拍打着,再不复从前的充沛精力。
更多的警察围上来,将杰克扑倒在地。鲜血和磕碎的牙齿掉落地上,为了不引起其他犯人的暴动,警笛声拉响,训练的犯人被紧急集合到一处,由十几名警察严密看守。杰克被四五个身材高大的警察从地上拖起来。犯人们并不知道,是什么人跌倒了,又像麻袋一样被拖走了。
杰克被关进隔离室,他被戴上脚镣,扔在墙角。铁门咣地锁上了,他的两只脚在脚镣里张开,像瘫了一样。嘴里的血和伤口刚被处理过,纱布一圈圈缠在脸上。他把纱布拉下一个小口,让自己呼吸进一口气。一束头顶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他抬头望望,光是从高墙上的一扇小窗里射进来的。他对着这束光,跪了下去。就像对着小时候家里供奉的神像。
杰克安静地跪着,来自心灵深处一颗巨大的泪水,滚落下来,打湿了他的手。他没有发觉,依然默默跪着,仿佛在祈祷,那心里的声音大得吓人。
他努力站了起来。踮起脚尖,用力扒住窗户,抬起头,往窗外看。天空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像一面墙,向人身上压下来。他注视着尘土,像一道厚厚的山影,弥漫在空中。他呼吸着被污染的空气。远处是一片大海,一只海鸟将裹满油污的身体浸入海水,可怎么能洗净呢,海面上漂浮着一层油和垃圾。它再也飞不起来了。不停拍打着翅膀,翅膀依然粘连在一起。它在岸边缓慢走着,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油污的尾巴。
顺着海岸线,杰克看到了那片白房子。别墅区里的一男一女戴着电子滤毒口罩,拉着行李箱往外走。他们卖掉了别墅。男人正在和一个房产商人签合同,那人递给男人两张移民船票。杰克认识那张淡蓝色的船票,他在黎先生的手里见过。
白房子里人去楼空。只有阳台上一株秋海棠留下了,叶片在风里扑棱棱飞着。风越来越大,海浪翻滚,海上下起了雨。杰克在墙角坐下,他靠在墙上,把戴着脚镣的双脚展开,让自己休息一会儿。
整个下午,他都在休息,站起,他在观看落在秋海棠上的雨水。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责任编辑 张烁
【作者简介】周子湘,满族,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第28届少数民族文学班学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入选陕西省委宣传部“百优人才计划”。作品见于《小说选刊》《人民文学》《中华文学选刊》《民族文学》等。获第九届茅台杯《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入围首届《小说选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获第二届陕西青年文学奖·小说奖。中短篇小说集《慢船去香港》入选“中国多民族文学丛书”。
归途
沙石
1
据说人在昏厥的时候身体的感官系统都处于关闭状态,唯有听力除外。
这就是为什么钟老汉昏迷以后还能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那声音忽远忽近,像是来自天边,又像近在咫尺。开始他以为是一群嗡嗡的苍蝇飞进他的脑袋里,后来又觉得好像有人在炉灶前拉风箱。这让他想起留在家里的老伴儿,还有等待春耕的粮田,还有那几头刚出生的猪崽。钟老汉想大喊一声,惊醒希拉瑞山,也好惊醒自己,但是他做不到。他们迷路了。他们彻底迷路了。这是钟老汉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天上出人意料地下起了大雪。这一点钟老汉记得很清楚。
之所以说出人意料,是因为眼下是四月天,原本不是下雪的季节,而大雪却遮天蔽日地下了起来,转眼之间漫山遍野成了银白的世界。在这么大的雪天里,不要说他钟老汉,就是山神都会迷路的。
“父子隔山不隔心”,这是钟老汉常说的一句话。他从中国说到美国,从儿子还是小屁孩儿的时候一直说到儿子长大成人。可现在当年的小屁孩子已经成了美国博士,又找到了高薪的工作,又在硅谷高科技公司当上了高管,身边又有一个漂亮能干的太太,还有个喜欢拌嘴的闺女和吃饭爱剩碗底子的儿子。事业上顺风顺水,生活幸福美满,穿着洋装,吃着洋饭,说起英文来钟老汉一个字都听不懂。钟老汉不得不叹息。有时他无法解释自己的感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儿子面前他常常感到不自然和拘束,有些要说的话也经常说不出口,而最让钟老汉想不通的是儿子为什么要把爬山说成“远足”?对了,还有一件事更让他熬心,那就是他和老伴的一个心愿,也可以说是个梦想,一直窝在钟老汉的心里,几乎成了一个心病。
儿子的名字叫钟伟。他小的时候钟老汉习惯叫他“伟儿”,可现在再想这样称呼他,父子俩都会不自在。
大概四个小时前,儿子钟伟开车离开在旧金山的宅院,钟老汉坐在车里,看见儿媳妇带着孙子孙女还有家里的哈巴狗站在道边,一字排开,一起向坐在汽车里的两个人招手,说:“拜拜,玩得开心点。”钟老汉也满脸堆笑,同时不停地招手,连声说再见再见。可是他不知道钟伟这是要把他带到哪儿去。等车开出去半个多小时后他才忍不住问儿子今天咱们要去哪里?儿子不假思索地说去远足。“远足,什么叫远足?”钟老汉问道。儿子有些吃惊,他睁大了眼睛说:“远足就是去爬山,用英语说就是hiking。”钟老汉不再说什么。他看着车窗外快速向后闪去的街景和远处的山峦、绿草、农舍、房子,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原来“远足”的意思是爬山,爬山的意义是“远足”。
2
耳边还响着那个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只是这次比先前更加厚重,像是熔岩要从地下喷涌而出。令人奇怪的是,虽然下着大雪,但气温并没有冷得要人命,如果在中国赶上数九寒天下大雪,那会冻掉人的耳朵的。中国和美国什么都不一样,连老天爷都各自为政。
儿媳妇带着孙子孙女还有他们的哈巴狗列队一起说拜拜的情景给钟老汉留下了深刻印象,它像钉子一样钉在他的记忆上。当然钟老汉的记忆上还钉着许多别的钉子,有大钉子、小钉子,生锈的钉子和不锈钢的钉子。钉子钉在记忆上,钟老汉很得意自己想出来的这个比喻。这次到美国来是个省亲的过程,也是积累钉子的过程,他是这么想。
离开儿子的家,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开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在一座高山脚下停了下来。一看就知道这里是远足的出发地点。钟老汉抬头往山顶上看去,漫山遍野的红杉树像在眼前挂起了一道墨绿色的天幕。看到山,看到满山的树林,钟老汉的心情开始舒畅起来。他是山里人,爱山是他的本性。此时此景让钟老汉想起村口的那片风水宝地和他与老伴儿的那个心愿,要是能和儿子说说心里话该多好。钟老汉观察着这里的山势,本能地感到这是一座大山,它比家乡的山大得多。奇怪的是山上许多背阴处还残留的积雪,可见这里的地势确实很高。
他们下了车,整理好行装,开始沿着一条小路往山上走。儿子走在前面,老爹紧跟其后。儿子背上的野营包鼓鼓囊囊的,走起路来叮叮咣咣地乱响。
小路穿过一片绿草地,向红木森林的深处延伸而去。原来这就叫远足,沿着山间小路走,走得越远越好。
“这山叫什么山?”钟老汉问儿子。
“希拉瑞山,英文叫Sierra Mountains,跟您说了好几遍了,怎么还记不住?”儿子有些不耐烦,但脸上还保持着微笑。
“希拉瑞山,希拉瑞山。”钟老汉重复了好几遍。这么拗口的名字,只有美国人的嘴才说得溜。
钟伟像背书一样向老爹介绍希拉瑞山:美国西部最大的山脉之一,它从南向北跨过加州和内华达州,长约四百英里,宽约六十英里,山脉的最高处海拔将近八千英尺。听得出来,儿子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自豪感,说这座山就像在说家里那架新买的钢琴一样。不过这很自然,因为儿子是美国人,他有足够的理由为美国的山和美国的钢琴而自豪。
这时一群年轻人从对面的山坡上走来,因为是下坡,他们走得风风火火的,叽叽嘎嘎的,笑得像一群山鸡一样。人群中有黑人,也有白人,他们的打扮和儿子一样,头上顶着棒球帽,身着尼龙衫,脚上穿着登山鞋,身上背着野营背包,是标准的爬山的装束。美国人就是这样,做什么事就穿什么衣服,一点都不马虎。钟老汉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穿着白球鞋,上身是灰西装,下身是蓝色制服裤,这身打扮不像是来爬山的,倒像是到乡政府去开会的。钟老汉看着年轻人渐渐远去,不禁笑了笑,他笑的是他自己。
有时钟老汉觉得自己老了,老得不敢照镜子,生怕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想当年他也年轻过,火热过,笑起来像铜锣一样响。他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他见过许多山,大山,小山,土山,石头山,有名的山,默默无闻的山,多了去了。四十多年前他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壮汉子,村口有座石头山,人称“不高山”,他能一路小跑攀上去,而且打着赤脚。每当双脚踩在山顶上的时候,他都会双手叉腰,仰望着天空,扯开嗓子大喊一声“不高山,我来了”。随着山沟子里传来一阵阵的回声,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对山有感情,山对他也有感情,人与山之间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一样。
三个月前,钟老汉从中国到美国来探望儿子,起初觉得很享受,和儿子一家在一起和和气气地交谈,有时也去外边野餐,或者到餐馆去吃饭,美国人的生活很富足,人人开好车,住好房,还有那一尘不染的蓝天白云,可以尽情享受。但是不久钟老汉便发现美国的生活其实很单调,平日里他整天和儿子家的哈巴狗待在一起,给它喂食喂水,带它到外边草地上去屙屎撒尿。到了晚上,上班上学的人们纷纷回家,精准快速地做饭烧菜,又风卷残云般地把饭菜吃光,然后儿媳妇退身到睡房里去上网,孙子孙女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打游戏,只有儿子坐在沙发上陪着他看电视,不过电视里放的都是英文节目,钟老汉一个字都听不懂。每当这个时候,钟老汉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讲起儿子小时候被毒蛇咬伤后他背着儿子跑了三十里山路送他去县医院的故事。不过再动人的故事,讲多了也会失去感染力,听众一旦流失,收视率就会下降,最后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成了同一个人,为此钟老汉不免感到无趣。谁都知道无趣是家庭关系中的有害元素。夫妻之间的无趣会疏远感情,兄弟姐妹之间的无趣会产出分歧,父子之间有了无趣便是隔膜的开始,而隔膜一旦产生,冲突就在所难免。虽然老伴儿患有严重白内障,但什么事她都能“看”清楚。离开家乡时老伴儿一再嘱咐钟老汉,更确切地说是警告他:“中国和美国不一样,到了儿子家不要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最重要的是要管好你的老嘴。”
老伴儿的话说得在理,钟老汉不得不认同,可是心和嘴是相通的,一些心里话一不小心就会从嘴里迸出来,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不过和儿子有个磕磕绊绊还没什么,气话说过去,回头就忘了,可一旦和儿媳妇之间有了一点摩擦,那将是永久的恩怨。
3
离家远行的前一天晚上,老伴儿与钟老汉进行了一次长谈。谈话的中心自然是围绕着村口的那块风水宝地,因为它关系着老两口的一个梦想。现在的中国是个充满梦想的地方,每个人都在做梦,做发财梦,做升官梦,还有出国梦、美容梦、减肥梦、离婚梦,对钟老汉和他老伴儿而言,他们的梦想是入土为安。
那块风水宝地坐落在村东头,靠岭朝山,又依傍在河边,有着迷人的好景致。前些年农村开始时兴抓效益,什么赚钱就做什么,于是村里和乡里联手把这片地开发成了墓地出售。老伴儿的意思是利用钟老汉到美国看儿子的机会,与儿子进行探讨,如果他愿意,经济上允许,儿媳妇又不反对,他们希望儿子出一笔钱给他们老两口买一块可以合葬的双穴墓地。如果儿子真能这样做,那既可以满足二老的心愿,对做晚辈的儿子来说也算尽了孝心。于是买墓地的想法跟着钟老汉上了飞机,飞出国境,又降落在美国,可是自从到了儿子家之后,钟老汉一直找不到机会向儿子表白,好几次欲言又止,他总觉得跟儿子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拉不下这个脸。
钟老汉算过一笔账:一块单穴墓地卖十万元人民币,要是买两个,那第二个墓穴可以打折,这样算起来只要十七八万元就可以解决问题。这笔钱核成美金不到三万元,以儿子的收入状况承担这个费用是绰绰有余的。有几次他想用儿子被蛇咬伤的故事做铺垫来引出买墓地的话题,可无奈儿子钟伟不被他的故事所打动,倒是他这个做老爹的显得有些图谋不轨。没有办法,钟老汉只得承认自己老了,脸皮薄了,勇气缩水了,尿频了,骨质疏松了。对于自己的梦想,他只能梦只能想。一想到把死当作梦想,钟老汉就不禁发笑。
“Hello, honey.”
大概是在走进森林深处的时候,钟伟的手机响起了音乐声,山林里立刻回旋起美妙的旋律,钟伟打开手机,开始用英语说话。钟老汉知道这是儿媳妇打来的电话,便站在一边等着。
钟伟又嘀里嘟噜说了一通,然后以“Yes,OK.I love you.”结束了通话。
钟伟对老爹说:“琳达打来电话,说她在电脑上查出了我手机的位置,她提醒我再往西走十几分钟就到了手机的盲区,到时候GPS就会丧失功能。”
钟老汉虽然不熟悉什么是GPS,但他猜得出那是手机的指路系统。
“手机没有GPS功能我们会迷路的,这么大的山,迷了路可不是说着玩的,琳达叫咱们往回走。”钟伟嘟囔着说。
往回走?钟老汉心里有些愤愤不平。不是让我们去“远足”吗?怎么还没走多远就要走回头路?
“可是您老就不怕迷路吗?”
“迷路?有你老爹在你还怕迷路?”钟老汉对儿子说,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不满情绪。“你老爹走了一辈子山路,从来不迷路。”
“可是你爬的都是小山,希拉瑞山可是大山,而且森林密布,迷路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钟老汉知道儿子是什么心思,别看他是美国的博士,别看他是高科技公司的高管,尽管他管理的人来自世界各地,有白人,有黑人,还有黄种人,除了男人还有女人,但他毕竟是温室里的花朵,想当年你老爹我也当过领导,担任生产队的小队长,抓过革命,也促过生产,还要管好社员们的吃喝拉撒睡,那是多么大的责任,那是怎样的风光。
“怎么,你害怕了?”钟老汉问道。
“害怕,我怎么会害怕?才不会呢。”
“不怕就跟我走。”
两人继续往前走,这回是老爹走在前,儿子紧跟其后。
那天在餐桌上,晚饭刚刚吃到尾声,一个常见的场景让钟老汉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不能再容忍七岁的孙子不把饭吃干净,在盘子里留下剩饭就一走了之,而最让他不能入眼的是儿媳妇随手就把剩饭倒进垃圾桶里,而儿子在一旁竟然不说一句话。浪费粮食是庄稼人最不能允许的恶习。钟老汉忍不住说了几句重话。他说孙儿你回来,要记住把饭碗里的饭吃干净,粮食都是农民的血汗换来的,好好的粮食随意扔掉是罪过。孙子满脸疑惑说,“你说的‘血汗’是什么意思?”儿媳妇把话接过去,说孩子小不懂事,再说您老说的中国话他也听不懂。钟老汉更气了,说他听不懂中国话,你们就应该用英语教育他。他看了一眼身边一言不发的儿子,说你们要知道孩子要从小养成珍惜粮食的习惯,如果钟伟小时候吃饭时不把饭碗吃干净,我会打折他的腿。这话刺痛了儿子,更刺痛了儿媳妇。儿媳妇说您老不要什么都跟中国比,这里是美国,不要说打断腿,就是抬手碰一下孩子都会进监狱的。钟老汉瞥了儿子一眼,说进监狱就进监狱,如果法官也是农民的儿子,他就不会给我判罪。
平心而论,钟老汉的话是说得重了些,特别是当着儿媳妇的面,有时弦外之音比直截了当更具杀伤力。自从那次“剩饭事件”后,钟老汉和儿媳妇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生硬而又微妙,而且双方越是客气,越是试图缓和,情况就越发糟糕,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钟老汉发现只要到了周末,儿子就要带他出门,而且是去老远的地方,一去就是一整天,也正是这个原因,钟老汉才特别不喜欢把爬山说成“远足”。
林间小路在树林里蜿蜒崎岖。钟老汉竖着耳朵听,从不同的鸟语中辨出哪个是知更鸟,哪个是杜鹃鸟,哪个是金翅雀。看来鸟类是没有国籍的,同类的鸟不管在哪个国家都会叫出同样的鸟语,不像人类,在不同国度要说不同的语言,单凭这一点鸟雀就比人类更聪明、更有深度,钟老汉越来越喜欢搬弄哲理。
回头看过去,儿子和老爹走路的姿势有些地方很相像,这是钟老汉新的发现。这就是血脉,这就是骨肉,不管走到哪个地方,父亲就是父亲,儿子就是儿子,这个关系不用摆正,它自然就是正的。这样想着,钟老汉心里冒出一阵欣喜。他觉得应该为儿子自豪,儿子不仅值得他们老钟家的人骄傲,而且还值得家乡的乡亲们为他而骄傲,像儿子这样出国留学又得到高学位的人不要说全村,就是全县也找不到第二个,但是他的自豪感必须装在心里,不能挂在嘴上,特别是不能向儿子表露,要知道不当面表扬子女是中国父亲的常态。
没想到希拉瑞山上的雪来得这么凶猛,像个绝情的负心郎,连钟老汉这样的山里人都觉得猝不及防。不知什么时候一片乌云压了过来,转眼间下起了大雪,在这四月的天气里,大片大片的雪花横冲直撞地飞来,把爱山的钟老汉打蒙了。有谁想得到希拉瑞山上的雪是横着飞的,不像在平地上下的雪从天而降。横飞的雪花形成了一条条白线,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这个时候再想找到方向,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脚下的路,你想得倒美。
面对这么恶劣的天气,钟老汉不再说话了,而儿子钟伟越是默不作声,钟老汉心里就越是发毛。怎么办?现在应该怎么办?看来山里人的经验也有失效的时候。或许希拉瑞山毕竟是大山,它不是想象的那样容易对付。钟老汉感到别扭,开始后悔自己的固执,自己本来就是外来人,本不该这么争强好胜。是他这个从来不迷路的人把他们带到了这个无路可走的境地。相形之下儿子倒显得泰然自若,没有乱了阵脚,不知道他的底气是来自勇敢还是来自幼稚。
钟老汉越想越不是滋味,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一头跌下山坡。
在下降的过程中,钟老汉的身子在雪地上翻了几个滚,落地时头和身体的其他部位同时碰到了石头上,也许是身体的疼痛,也许是精神上受到的打击,让他动弹不得。他躺在雪地里,心想完了,这下全完了。仰头望去,面前是一个陡峭的山坡,一眼望不到顶,要是放在平时他可能有力气爬上去,可是眼下他无法支配自己的四肢,他不但迷路了,还受伤了,他被困了,这全都是“远足”带来的后果。
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钟伟出现在面前。他身上套着绳索,像个抢险队员,在钟老汉为获救而兴奋之前他已经昏迷过去。
4
呼哧呼哧的声音仍然响在耳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钟老汉渐渐感到了冷,感到了疼,还有饿,还有懊悔,还有自责,所有的感觉,好的,坏的,都回来了。他睁开眼睛,向四周环视了一下,这是自从他掉下山坡以后第一次和这个世界见面。他记起了发生过的事情。他掉下山谷时在山坡上翻了几个滚,摔在一块石头上,摔得很重,一定是伤了哪根骨头,也伤了脑袋,反正浑身上下都疼痛难挨。
“在哪儿,我这是在哪儿?”他自言自语道。
“爹,您醒过来了?”钟伟的语气显得有些激动,呼吸也越发急促,呼哧呼哧的,原来一直响在耳边的是儿子的喘气声。
钟老汉注意到钟伟说话时用的是家乡口音。
雪还在下着。透过纷飞的雪花,钟老汉看见了白茫茫的雪原和摇晃的地平线,与此同时他感到身子底下有一个宽大的骨骼和一些不停抽动的肌肉,尤其是那一左一右的两块后胯骨,像支撑大厦的基石一样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原来他在儿子的背上,儿子是背着他在雪地里走。这个意识让钟老汉猛醒过来。他注意到原先背在儿子背上的野营背包现在挎在他的胸前,自己这百八十斤的身子,加上分量不轻的野营包,这是加在儿子身上的额外负重。儿子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上走,他脖子上在流汗,虽然天上下着雪,但头上却冒着蒸汽,可见他走得多么辛苦,这让钟老汉十分不安。
“伟儿,你停下来,我不能让你背着,我要自己走。”
“爹,您必须让我背着,您现在走不了路。”
“可是我这么大个儿人,怎么能让你背着呢?”
钟伟停了一下说:“爹,这有什么?当年您还不是背着我跑了几十里山路,送我去医院,不然我怎么能有今天,这件事您忘了吗?”
“我当然记得,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何必挂在心上?”
“那是天大的事情,我当然要挂在心上,一辈子也不能忘。”
儿子的话打动了钟老汉,他心里一阵发酸。不自然地他把前胸紧贴在儿子的背上,他立刻感觉到儿子的心跳。想当年他背着儿子在山路上拼命地奔跑,那时的自己年轻力壮,而儿子是这么幼小,孱弱得像只羊羔,他身上的骨头像一把松散的筷子,而今天儿子强壮了,成熟了,他的身体里不但充满了活力,还充满了思想。钟老汉有些感慨,身子里涌动着一股暖流。他想对儿子说些感激的话,可又说不出口,他是山里人,他不擅长甜言蜜语。
儿子背着老爹继续往前走。
这时的钟老汉头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可是头脑越清醒,心情却越沉重。他深知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迷路意味着什么。如果在平原,如果是晴天,迷路并没有那么可怕,仅仅找不到路或者只是辨不清方向,迷路不过是一时的迷惘和一时的失落。可是眼前的情况不一样。天上下着大雪,脚下是坑坑洼洼的山坡,阴森森的天气让人辨不出东南西北,在这种情形下想要走出希拉瑞这座大山,那是谈何容易。
钟老汉很清楚,眼前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成为儿子的累赘和负担,虽然儿子年轻力壮,但让他这样背着自己走下去,用不了多久他的体力就会透支,身体就会垮掉,那样一来他们两个人就会同时成为废物,只能倒在雪地里等死。这个“死”字带着一定的震慑力。钟老汉先是一惊,接着后背一阵发凉。这时眼前来到一块坑洼,儿子想一步跨过去,没想到脚下一滑连他带钟老汉一起跌倒在雪地上。趴在地上的钟老汉和坐在那里的钟伟同时抬起头来,看见对方满头满脸都是雪,他们不禁扑哧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声回荡在这冰天雪地里,穿过树梢,在雪花中盘旋,打破了四周的沉静。可是一时的快活并没有驱散钟老汉的忧虑。如果他一直让儿子背着走,那真的是死路一条。
钟老汉把目光投向不远的一片相对茂密的林子,那里有些大小不一的针叶树,如果找到一根拳头粗的树干,用来作拐杖,我就可以下地走路。钟老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儿子。
这里的树确实密实。钟伟找到一棵小树。他放下老爹,从野营背包里取出一把一尺多长的瑞士砍刀,砍下一根适合手掌的树干,让老爹试了一下,果然顺手。有了这根临时的拐杖,钟老汉可以勉强自己走路。他一手搀扶着儿子的手臂一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一开始还不适应手中的拐杖,特别是顺着山坡往下走时,脚下的步子和身体的重心总是踩不到点上,但这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他不再是儿子的负担。
他们互相搀扶着往前走,雪地上留下两双弯弯曲曲的脚印。
说话间天色暗了下来,天地之间的景物像一幅暗灰色的铅笔画。钟老汉竖起耳朵听,四下除了他们脚踏雪地发出的唰唰的声音,此外没有别的响动。
天色沉沉,本来可以用来作参照物的山峰这时快要被雾障吞没了。钟伟边走边认真地观察天象,他在根据自己的直觉辨别方向,选择路线,这是最靠不住的,但是为了让儿子保持信心和勇气,钟老汉不去管他,事到如今,前方是什么方向已经不重要,他们所处的位置也无所谓,对他们来说最关键的是要保持信念,相信自己能够找到归途,这才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希望,剩下的只能靠运气,一切要交给老天爷来支配。
不久他们来到林子的边缘,树木一下子稀疏了许多,视野也随之开阔了。
突然有一只野兔子从树丛中蹿了出来,它在雪地上一蹦一跳地奔跑,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雾气之中。野兔子为什么跑得这么匆忙?这个问题在钟老汉的脑子里闪了一下。这可能是个危险的信号。也许某种威胁正在向他们逼近?果然他们有了一种被跟踪的感觉。起先是身后传来的沙沙的响动,之后又听到类似呻吟般的低吼。当逃跑的意识刚一冒头的时候,一只毛茸茸的东西从林子里蹿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像哀嚎一样的长嗥。他们两人同时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呆了。在那来不及思索的一刹那,钟伟一步跨到老爹的身前,用自己的身子挡住老爹,与此同时,钟老汉也一闪身护住儿子,结果两个人不自觉地抱在一起,用各自的身体保护着对方。
5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只狼,具体说是一只浑身长满灰毛嘴里露着利齿的加州灰狼。这种狼几十年前在希拉瑞山上多如牛毛,但是随着人类的不断侵入,现在已经越来越少,平时甚至难得一见。由于灰狼的皮毛特别稀贵,在黑市上可以卖出好价钱,虽然政府立法加以禁止,但还有不法猎人冒着坐牢的风险到山里来大肆捕杀,这样的新闻常被报章和社交媒体加以报道。
平时难得一见的狼今天被钟老汉和钟伟父子遇见了,这就是命。
显然,灰狼也在雪中经历了长途跋涉。它身上披着斑斑的雪花,茸毛上结着冰凌,胡须上挂着白霜,乍一看像一座水晶雕像,如果没有带出野兽的凶恶,它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狼在雪地上压低了身子,头向前伸着,眼睛闪着绿光,它似乎做好了扑杀的准备,其实这个时候它只要纵身一跃,面前的两个人便可以成为它的午后餐点。钟老汉很紧张,而儿子看上去比他更紧张。他们仍然互相拥抱着。钟老汉的脑海里从受到惊吓之初的没有想法转而又想到了死,正因如此,他才奋不顾身地去保护儿子,而儿子又何尝不想保护老爹?所幸的是狼并没有立刻扑过来。看来它不急于用餐,或者它另有什么蹊跷。钟伟低声问老爹怎么办?咱们还是快逃吧。钟老汉说不行,追是野兽的本性,这个时候你越是跑,它就越要追,所以咱们一定要站着不动,越静才越安全。于是两个人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木桩一样钉在那里。他们的镇定对狼起到了安抚作用。它果然安静下来,坐立在雪地上,原先发绿的目光慢慢暗淡了,不过两只发黄的眼珠还死死地锁定在十步开外的两个人的身上,它似乎在等待什么。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对于面对猛兽的人来说,一秒钟就如同一个世纪。
父子二人的身体仍然紧贴在一起,彼此可以感到对方的心跳和血液的流动。在钟老汉的记忆里,自从儿子长大成人后他几乎从来没有和他这样亲近过,近似美好的感觉让他忘掉了眼前的危险。他们都不再说话,默默地感受着这个不同寻常的片刻。灰狼虽然显得安静,但它吃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钟老汉突然觉得有些重要的事情应该跟儿子交代一下,不然可能就没有机会了。他压低了声音对钟伟说:“伟儿,有件事我想对你说。”
钟伟说:“爹,有什么话您尽管说。”
儿子的语速很快,也不知道是出于急切还是厌烦,钟老汉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随口说出了要说的话:“伟儿,我一直想告诉你咱们村口有块风水宝地。”钟伟不解地看着钟老汉,不假思索地说那又怎么样?这个疑问句让钟老汉无言了。他默默地站在那里,想着心事,就这样过去了漫长的几秒钟,最后才改口说:“我的意思是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够本了,所以如果狼扑过来,你一定要让我迎过去。”
钟伟先是愣了一下,之后才意识到老爹是什么意思。他说:“爹,您在说什么?我是您的儿子,冲上去的应该是我。”
“既然你是我儿子,你就得听我的。”
“可是您是我爹,我拼命也要保护您。”
“你要听我的。”
“不,您要听我的。”
虽然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但还是惊动了狼。它站起身来,开始在雪地上来回踱步,显得有些烦躁,看上去要进攻,但又有什么东西让它止步不前。
钟老汉仔细观察着这只狼,果然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狼在雪地上行走时是一瘸一拐的,右边的后腿弯曲着,一直在悬空,而且上边带着血迹。原来这是一只受伤的狼,一只在伤痛中的狼,钟老汉得出这个结论。从狼的伤势来看,它的腿可能是被猎枪射伤的,也可能是被猎人下的铁夹子夹伤的,这也解释了它为什么没有进攻,反而选择了与两个人对峙,看来它对人也心存疑惑和恐惧。钟伟也注意到了狼的异常表现,也做出了相同的判断。他对钟老汉说这狼伤得不轻。钟老汉说咱们应该趁机离开这里。他们两人慢慢松开抱着对方的手,试着往前迈了两步。狼也跛着腿往前跟进了一下,但没有做出更强烈的反应。两个人彼此搀扶着开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触发狼的进攻意识。灰狼果然放松了防范,它跟在两个人的身后一步一颠地迈步,人走它也走,人停它也停。
钟老汉他们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路,虽然没有明确的方向,也没有明确的目的,但是他们不能停下来,身后的狼一直跟在他们后边,它的不舍不弃是一种威胁,也是一种动力,或许这是天意的安排。
雪停了,天色更加昏暗。
冷风吹在人的脸上,像是带着刺骨的锋芒。风也吹在狼的身上,掀动着狼身上的茸毛,结在茸毛上的冰凌像星光一样在暗下来的天色中闪亮,这让它看上去楚楚动人。一只原本凶恶的狼在这危难的时刻竟然变得这么好看,这么顺眼,这根本不合情理。钟老汉和钟伟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着静中有动的狼。好像是为了回应人的好奇心,狼也停了下来,它收拢了后腿,坐在雪地上,同时把目光投向这边的人。三个生灵,六只眼睛,就这么对视着,好像进行着一种无言的交流,而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狼与人之间看不出彼此的对抗和敌意,就像石头和草木之间,山和水之间一样,既互不相干又彼此兼容。不过狼接下来的一个举动却让两个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只见它伸长了脖子,仰头对着天空长嗥了一声,又嗥了一声,又嗥了一声。狼的嘶吼拉着长腔,从低沉到尖锐又到沙哑,每次拖到最后时总是向上一挑,然后又急落下来,听上去又凄凉又悲壮。这是狼的呼唤。这呼唤声在大山之间回荡,在昏暗的天幕下盘旋,震撼着山野,也震撼了两个人的心灵,虽然是狼的语言,虽然不知道它是在表达悲哀,还是喜悦,还是愤慨,还是其他什么情绪,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它反映了两个人此时此刻的心境,因为狼和人面对的是同一个天,同一座山,同一个大自然。钟伟看着钟老汉,什么都不用说了,他看懂了老爹的心思。他们彼此挽起对方的手臂继续往前迈步。狼也慢慢站起身来,机械地跟在两个人的身后,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两个人与狼同行,没有恐惧,也不需要勇敢,他们的镇静和无所顾忌连他们自己都感到惊奇。钟伟仍然喘着粗气,他呼出的哈气扑在脸上,很快在眉毛上结了一层霜。钟老汉猜想自己的眉毛也一定像霜打的瓜秧。钟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说:“爹,肚子饿了不?要不要吃点东西?”
钟老汉仰望了一下天空,沉思了片刻说:“饿是饿了,但吃不下去,还是等着回家吃饭吧。”
钟伟望着老爹,和他会心地笑了一下,说:“您老说得对,咱们还是回家吃饭吧。”
他们在雪地上慢慢地移动着步子,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雪地上留下三行弯弯曲曲的脚印。
责任编辑 张烁
【作者简介】沙石,美籍华人作家,多篇作品发表于海内外文学刊物。短篇小说《玻璃房子》被选入中国小说排行榜,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玻璃房子》及长篇小说《情徒》。现任美国华文协会荣誉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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